（五）
风波总是容易平息的，一旦人们发现这个问题不再有乐趣，或自己期盼的表现未如预想般出现时，它们便如任何无聊的事物一般销声匿迹。人性的拙劣与高尚正出于此。随着复习节奏加剧，那件曾经发生过事早已经不被谈起，虽然那些人望向我时仍会有嘲笑的视线，但对大部分人来讲，那终究是未经证实的谈资罢了。
今天气氛很不对。
当我进到教室时，意外地没有听到八卦、球类运动与习题探讨——尽管我并不关心。整个教室充斥着一股死寂，每个人都如被鬼上身了般寒颤噤若，不发一语。
终于有人小声说：死了吗？
嗯？
我在一旁倾听完了整篇谈话，对情况大致有了了解：好像是某个学生今晨跳楼自杀了。她选择的时机正好，恰是大家刚吃完饭、欲要到课室的高峰期。据说不少人都看到了那脑浆迸裂、痉挛着而又怪异地扭成一团的尸体，我也记起，早上，确实看到了有似打翻的油漆般浑浊的地面。
人们说，她有“抑郁症”。
······
“······所以同学们还是要注意休息，劳逸结合，别把自己逼得太急了，这件事，我们老师也有责任...”
老师说到这件事时，班上听课率明显有提高，但，一些始终对课堂保有耻笑的人们依旧保持着耻笑就是了。
老师也只是皱眉，不愿再管。
······
那堂课上，我大致理解了抑郁症是什么，私下里，也翻看过一些解释。
大概，就是情绪低落到极致，然后忽然回旋——高升到某种极为亢奋的特殊状态吧。抑郁症病人往往在两者间轮转，意识恍惚，常常能做出匪夷所思的事情。而据说，现在，已经有了能抑制这种症状，使他们恢复的药。
我不熟练地笑了起来，原来，心理上的疾病，也能用药么？
我把书合上了。
（六）
好美的声音。
感受着手中的琴键，一种从未有过的飞扬感觉透过指尖在灵魂中跳跃。年岁，天气，弦的质量，雨水，受潮...各种各样的原因都可以让钢琴的音色被摧毁，但，正在那无数细微变动过的钢琴中间，会有几种，反能呈现更让人喜欢的鸣响——而我现在找到了。
老琴房这已经很久没有人光顾了。不少曾经也那么夺目，上过不少卓越的舞台，或为某些名人年轻时垂青过的琴都被留在了这里，徒以灰尘铭记往去。今天是毕业典礼，虽然不是音乐系的学生，但我还是很喜欢这里——是妈妈当初让我学琴的啊。就如任何新事物一样，起初，我总哭丧着脸，挂着不愿去练习那日复一日、让手和韧带都百般疼痛的练习。可是，一旦熟练地掌握它，学会几首曲子，感觉到某几个键同时按下的特殊声调后，我便感觉到了它的情愫。而那之后，再远之后...尝试作曲，便是另外的乐趣了。
我在家里也常这样。幸亏住在郊外，邻居们又除却度假并不回来，我们家便成了晚间唯一亮着的灯火。我能感觉到，悠扬的琴声会伴随踏板、旋律与清风传到很远的地方，多少会惊扰到一些梦——但他们，总归是出于莫名的原因原谅了我吧。
最后的琴键，是四和弦。
（六）
“你怎么在这，大家就等你了！”
“抱歉。”
顾不上班主任急切的呼喊，我仍旧有条不紊地换上正装，调整仪容，未看镜子便迈出了脚步。作为获奖最多的学生，校方希望我能在毕业时参与演讲。
和那些获得了其他荣誉的家伙一样。
又一轮套话结束了，我抡抡手，终于被允许起身。在诸多掌声的怀疑下，我走到台上，看着被光笼罩的自己，又看着下方黑糊糊的，几乎看不清人脸的观众，心想这样可真够放松呢。我只是以我的方式结束了讲话。
“······人生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行了，他人的话，何须去管。”
而一切就在稀稀落落、有若发愣的掌声中结束了。
“为什么那么说？你该知道校方不允许？”一下来，班主任就揪住我，指指他手中的讲稿——我答应他要那么说的。可我只是匆匆一笑，捻开他抓着的衣领，折平，轻轻开口：
“因为我想说的正是这些。”
（七）
“你怎么还在发愣呢？快走啊！”
女孩推搡着还在看书的男友，见推不动，便插腰在一旁嘟起嘴来：“再晚，就看不到绯温的演奏会啦！”
“绯温？你说，绯温？”蓝调扶了扶眼镜，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女友。他考进了当时世界上最好的大学，远走国外，自以为再也不会遇到那个一直压自己一头的男人了——可是，现在，自己的女友竟和他说“绯温”？
应该是巧合吧。可他随即就一笑，毕竟，在整个学校——起码是他们系，成绩最好的还是自己。
“那还用说？拜托，你在书斋里埋汰了多久啊？那可是天才作曲家，石榕·绯温（Throne·绯温）欸！”
石榕·绯温。
听到这个名字，他什么也没做就抓起女友的手，顾不上其一口一个“神经病”的叫唤，飞速就要赶去现场。
······
“真厉害，还会有几首曲子呢？”
“不可思议，明明是那样简单的旋律，他组合起来却那样好听...”
“我觉得自己快喜欢上他了！”
“笨蛋，哪轮得到你？”
“是我啦！”
蓝调的耳边响起的尽是这样的话语。
不该这样...难道我做得不对吗？不是只要学好知识，弄清课本上没一个问题，广加记忆，就能成就第一流的人生吗...可为什么，这一切都做到的我还...
还比不上他？
正在弹奏的男人像是听不到下方的尖叫，他不断抬手，折腕，手指轻勾，再随着轻灵的摆动...一切随意得就像在抚摸魂灵般杳无声息。他的双手一直以一种缓慢的姿态舞动，即便有时跨度较大，他抚起来仍如拭掉尘埃一样轻灵自如。缓慢的旋律就在他的手中流淌，配合身后，有如雨水般一点点、一块块洒在琴键和手背上的蓝斑，一切简直有如梦幻。
蓝调看到，坐在琴凳上的绯温自始至终也未去看琴一眼，看谱一眼。他那貌似专心的面容似乎总瞟向某个不寻常的方向。他是带着笑律动的，浅浅壑壑，足以让无数离得较近、能够清楚看到他面庞的少女意乱情迷。但蓝调觉得，他所有上扬的眼影都只对准一个方向。
······
“感谢您的演奏！”
在绯温的最后一根手指落下，刚从椅子上起身以面向大众时，女主持就轻轻把他的手托起，索要着场下的掌声。面对雷鸣般的轰动，绯温的脸上只是木然，未有惊慌，也少了些欣喜的味道。但是，每当他朝一个方向望去，那眼睛就如淬入了金光。
女主持也有些愕然他的沉默，在把话筒递过去许久、而又未听到说话时，她惊异地扭头看去，说了声“不好意思”，然后又把话筒在唇边“喂喂”地小声喊了几下——明明是好的呀！她的滑稽引来台下一阵哄笑，而她也满是不好意思地再次递回话筒。
“随便说点什么吧？闲聊...也好？”
这份客套像是对那死寂已久的心灵有所感动，绯温身子忽然一抖，像是从某种韵味中回归了一般目视现在。那躁动的人群已让他有些不安了。人们只看到他吞吞吐吐，有些羞涩地开口：
“谢谢。”
什么，谢谢？
场下瞬间爆发出骚动，有嘲笑的，有觉得有趣的，也有觉得这样更是一种魅力的表达的。人们脸上都带着或欢或喜的笑容，就连蓝调，也似乎坠入了回忆般看向那怕生的面影，心里，也泛起愧疚。
“不用这么紧张的，虽然是第一次登台，但总要勇敢地跨出一步嘛。”女主持试图控制气氛，小声对绯温说：“你以后，还会有很多这样的时候呢。”
我，我吗？
绯温低下头，看了一看自己的手，然后，什么也没说就跑开了。
女主持同样来不及追回握住的手，愕然一望，见得绯温消失在嘘声和阴影中。
（八）
注意力，是件神奇的事吗？
比如，我现在坐在这里，明明已走神，手指却还熟练而满含情感地敲打着琴键，而博来台下的掌声？从乐章慢慢步入正轨那一刻起，我就感觉到，自己的精神快要消失了，即便肌肉还在遵循记忆，可我的脸，眼睛...却分明已离开琴键，转向某一个地方。
她。
我是为了她上台的，既是为应求，也更因为某种心愿。她在笑呢。我留意她为我鼓起的每一次掌，每一次微微踮脚的雀跃，每一次欢呼——然后，她和身旁男人亲密、窃笑着私语的表情。我们三人都是好朋友，至少曾是。
演出结束时，我依旧望着她，期望这为她而公开、出丑的演奏能换来记忆中那样美的微笑，可是我失望了。当我朝下看去的那一刻，所望见的只是她亲密挽住那个男人手臂，笑着，而根本未看我的脸。她好像在说：“是不是该换个地方了？”我只感觉什么东西击中了我，以至于女主持轻轻拉了我几下都全无反应。而当我终看着她淡出视线，愤怒、窒息而颓然地看着她消失，目光回到眼前时，我才发现，自己面对着一直以来恐惧的黑影。
是...是大批的人群。
他们的欢呼与窃笑似乎是为我而鸣，当然，应该不会有别人了。但，这从中学以来就让我恐惧不已的喧嚣此刻再度膨胀，傲慢地睨视我。我只感觉骨头被压得发出裂声，整个身子都险些要站不住...——终于，历经许久，许久的努力，我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安谧，对台下说：“谢谢。”
然后，在喧哗声中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里。
（九）
“为什么要骗他？”
“那又怎么了？你难道不是也喜欢我？”
男人被少女拉出人群后，他沉声朝少女开口，放慢了走在小道上的步子，却换来对方的窃笑，像是不打算解释的样子。
“我不忍心看着他受伤，你知道，绯温他...”男人用一只手掩住额面，“而且，即便我再蠢，再喜欢你，也是知道——‘喜欢’是不存在侥幸的。”
“这有什么嘛，你也干嘛管那么多...”女孩动作急切起来，像是急欲搪塞心中的什么似的慌忙上前，就要抱住男人。男人没有抵抗，但是，却没伸出自己也应回报的双手。
他感觉到，那颗贴来的心是没有温度的。
所以他用严厉回应那双因上抬而不解的眼睛。
“你不该压抑自己的情感，说吧，是什么理由呢？”
“爱就是这样飘忽，需要什么理由？”
“至少你爱的不是我。”
“你不懂。”
“我懂！而且我知道，你爱的还是绯温！”
男人的话有如惊雷般击中了少女的心房，让那本就没怎么用力的手松开，解下拥抱。男人看到，女生的眼中冒出了泪水。
男人一叹：“我分明看到，你在看他时，眼睛里是那样明亮。”又转念说：“可为什么，在他最需要你的目光，最希望你们能对视的时候，却强忍着转身的冲动，强装出笑看我呢？”
男人没有说，她其实在那个时候轻轻发抖。
“你懂什么！”少女推开他，却是自己朝后一迈，“你根本不懂他！”
“他？”男人诧异道，“是他甩了你？”
“不，”女孩恸声说，“他是不会让人介入他的生命的。”
说罢，她又扑进男人怀里，依旧未受到阻拦。这次，男人感觉到某种变化的拥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