芽
(一)
今天的天气还是与往常一样。
屋子那样黑,天气阴冷,感觉不到任何亮度。我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飘忽的灯光,再垂下看自己的十指,莫名怅然——明天就要上课了啊,我怎么还这样?脸被深深埋入了掌心——怎么还是提不起精神。
十指朝内用力一握,用清醒的力道去按压大脑,总算有了点活着的迹象。我摇摇头,径直到浴室洗了把脸,摸摸胡须,又看看濡湿的碎发——它们都那样长了。对着镜子,我将它们一根根捋顺,即便自己也知道,过不了多久,它们便又会变得松松垮垮。
电动牙刷被寂寞地放到一边,沉寂得像已染上了青苔——太久没用了。我还是喜欢毛刷那样细细刮擦牙龈的轻痒,所以便弃置了父亲的礼物。
可望着他,望着镜中空空的自己,周围环境又让人心伤了。
(二)
巴士快到了。
坐在站台上,我留意着远处的响动,很快便听到了熟悉的嗡鸣。在它等待红绿灯的间隙里,其他等待者并未表现出太多殷切,所流露的,更像是话题中断的恋恋不舍。他(她)们这些人多数站着,使座椅上,只留下我一个人的余温。
啊,危险...
就在巴士快要抵达的那一刻,一只小猫忽然从我身旁钻出,像是要追得什么万物一样朝路边跑去。巴士虽已在进站时减速,但我所在的,却是远离站台的地方。我的手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伸前将它拦住,但,只感受到忽如其来,险些要碾断手指的劲风。
车上的人只感到车轮忽然的颠簸,然后,听到无关紧要的惨叫。
······
许多人都注意到了它,或毋宁说,是先注意到浑身沾满鲜血的我,再看到它。那只猫在被碾死的一瞬间,它用一生才好不容易赚到的鲜血都溅在我的衣裳和脸上。是温热,血是温热的。我的手依旧停留在快要触到它的地方,仿佛仍受制于气流的撕扯,等着被轮子扯进去似的。不少人当即发出了尖叫,或是害怕或好奇地走过来,看它,看我。大家好像都暂时忘记了课业,眼看着,巴士毫无兴趣,亦毫无波折地离去了。
我们看到,它的骨头又被碾一次的痛感。
我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境,只觉得,自己仍想向刚才一样,伸出手,摸摸他...我的手真的动了,而在抚触绒毛和血的那一瞬间,感受到那还在微弱起伏的躯体的一瞬间,周围传来又是怜悯、又是恶心的视线。
(三)
“是他欸。”
“对对,和照片上一样...”
从我进到教室坐下的那一刻起,空气中的视线就那么显然。
“安静。”随着老师进入课室,原先的喧闹、笑谈、“不是吧”都随一道瞥过我的视线而停了下来。老师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但看向我,还是挤出微笑,像是在说“要是有人欺负你,尽管找我吧”。见我用眼珠点头后,他便摸摸下巴,从袋子中抽出试卷。
他严肃道:“这回的测验大家还是很不理想...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搞的,都高三了,还这么不喜欢学习。”而在这,他话锋一转:“但,有些同学却依旧保持着良好的学习习惯,没有因紧张的复习而拉下来。”
大家都知道是谁。
“绯温,100分。”
在许许多多“果然啊”的喟叹中,穿过掌声,我从老师那接过试卷,接过微笑,接过转身时一些人略带些轻蔑的笑意。他们大多是无能者,只是,到了此刻,觉得自己有了胜机。
“蓝调,你笑什么笑?”老师明显发现了,一根粉笔飞快砸向一个地方——只见一声“哎哟”的呢喃,那个人捂捂额头右侧,走上前去。大家都知道,第二张试卷只能是他的。
“不过,考得还算不错——拿去吧,95分。”
······
上午结束的铃声终于敲响了。我从抽屉里取出便当,摊好桌布——其实也不过是上学路上从便利店弄来的便宜货而已。尝着那些不免有些冷的饭菜,我也把眼睛如以往一般投向窗外——先看枝头蹦跳的灰鸟,再上移,再下移,看看青空和快乐嬉戏的人们。真好啊,我搅了搅插在牛奶盒里的习惯,像是在为咖啡拉花一样小心翼翼。
“啊,果然不错啦。”
“就是他呢,学校里都传遍了。”
又来了。
······
“绯温,最近没有不舒服吧?”
放学后,老师叫住我,在渐渐暗下的办公室内请我喝茶。并不是什么高档的货色——不过便利店最为廉价的茶包而已。但我接过它,喝,品到的确是从未有过的温暖。热气云绕间,呼呼的风在乌云中变得更冷,也让插在我们中间,那盏晃晃悠悠的小灯更亮了。
“是吗?我没觉得有什么变化,或者自己哪里变得很奇怪。”
“以前我就发现了,你在班上几乎没有朋友。”
“没人喜欢我这样的人吧。”
“不,我从没见过像你一般对别人如此冷淡的学生。”老师说,“开学时,不时蓝调和E还来找过你吗?记得那时,你们还常常一起出去...”
我突然说:“也许是不喜欢吧。”
他没因我的无礼而生气,反倒在水中又摇了摇茶包,端起来为我斟上一碗,像是如此便可让那股醇香更厚。而那一双,经历过我所未经历东西的褐眼,在我眼中摇颤。
“你打算这样过一生吗?”他说,“会很辛苦。”
“未来的事,谁知道呢?”
“啊,是吧。”
他忽然一笑,收拾东西一个人走开了。
······
我走出校门时,天已黑了不少,脑中想的却还是刚才画面的余影——原来是这样啊。在临走前,班主任给我看了张照片,那张我蹲在猫前,用手抚摸它躯体的照片。一旁写着“恋尸癖‘绯温’”。这样,一切又可以解释了。
“嗒”我在电话亭停下。
(四)
“儿子,怎么啦?是不是钱不够用。”
“不是的。”
“那还是什么?抱歉啊,爸爸最近还是没空回去,实在是对不起——对了,要是寂寞的话,爸爸就拜托L阿姨先帮忙照顾你下吧?最近实在太忙了!”
电话那边好像很热闹,即便只是握着话筒,我都能感觉到那些人声、情感与暖意沿着电波来到了这里,留下不害怕夜晚的暖温。
“不用了,只是忽然想和你通个电话。”
“这样啊...那,想吃什么想买什么都自己买,别苦了自己!忙完这一段,我会回去的,要是钱用光了,要记得及时告诉我啊。”
“好。”
“那,先挂咯。”
······
“您好,请查询金额。”
还有这么多啊。
看了一眼柜员机显示的数值,我摇摇头,把卡取走,插起双手走入雪中。许多人对雪和冬天的喜爱是假的,因为,一旦他们察觉到身体的异样,便会马上躲入屋内,用隔着温暖,隔着窗的手段去看那些梦寐般的雪。我就走在这样人影寥寥的路上。我也讨厌冷,以前是,现在也是,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觉得这也是种莫大的享受。
当我回到玄关时,帽上,肩上,乃至口袋里都塞满了雪泥。就这样吧。换下鞋,挂上大衣后,我打开灯,对着无人的家里说: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