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同一幅画
书名:尚未成精 作者:王永生 本章字数:4892字 发布时间:2020-07-05

第二天我睡到很晚才起,躺在床上的时候,我总觉得天灵盖上传来隐隐的痛。仿佛有人正捏着锤与锥,丁丁地扎我的脑壳。那天晚上我记得我辗转不成眠,到最后看了下手机,凌晨一点钟才又强迫自己睡下,但我知道我没有睡,只是意识恍惚而已。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二天醒来所能记忆的,就只是自己做了一个冗长的梦。这梦好像没有任何内容——至少无任何有意义的内容,可我就是无法醒来。第二天日头高升的时候我猛然起身,一摸脊背,发现上面满是我流的汗。我房间里并不怎么热,但我还是淌了一夜的汗,这让我感到惊奇,但仅此而已。我下床,在卫生间里洗澡,随即回到卧室换上新的衣服。我把之前穿过的衣服码在盆里,晚间的时候我自会清洗。

我感到饥肠辘辘,因此下楼吃饭。这时间已经不早了,平安肯定上楼给我送过饭,只不过那时候我睡得太死,他敲门没有应答,因此只得退回。

我在冰箱里找到饭菜,坐在餐桌前吃起来。除了我刚到大叔家的时候,这差不多是我第一次到下面吃饭。以前的话,大叔和阿姨也邀请过我,只不过我都婉言拒绝了。后来,他们知道我喜欢独处,因此也就不再强求了。

听见院子里有人声,抬眼望去,却见平安进来了。平安瞧见了我,喊了一声哥,然后就问我今日为什么起的这么迟。我说昨夜休息的晚,不知为何,就是没有睡着,直到凌晨,才又恍惚入睡,因此起的晚。我敲了敲脑袋告诉他:

“这里还疼得很呢!”

平安说:

  “家里还有药,我给你找点儿。”

  说完就进了大叔的房间。再出来的时候,手里的确有一瓶装的药。他递给我,然后坐到我对面,说:

  “哥你要好好的,平日里多下楼运动嘛,天天呆在楼上,身子都发霉了。”

     我笑笑,说:

“早晚我不都出去逛一圈儿嘛,一天的话,早晚两圈就够了。”

我这样讲,平安就不说话了。以前我不常下楼的问题,大叔也经常提到,说不下楼不出门,身子骨不给闷坏了吗?他是想让我活动下,然而我领他的心意,却又自做自的。他是不知道我做什么,但平安却是知道的,平安知道我每天都画画,画完之后我就坐在床上发呆,因此也就不再说什么。其实平安这样说我,也没道理,因为他平日里也不见得怎么出去透气儿。大叔和阿姨要去田里,平安呆在家看门,也不闲着,就把家里所有都打扫的干干净净,饭菜自己也煮,等到傍晚大叔与阿姨回来,浑身疲乏,倒都能吃得上一碗热乎的稠饭。他是只有再看他姐姐的时候——他姐姐?我忽而想起昨天,因此就向他发问:

“你姐姐……”

开了口,但脑袋却又混沌了,不知道自己究竟要问什么。因此这半边话就这么吊着,心里想着平安不要听到,但这想法幼稚,平安终究还是听到了,不仅如此,还在等待着我接下来的话,然而我也不知道再说什么,额头上冒出了汗,就说:

“还好吗?”

这本是废话,因为我们昨日一同去医院看过他姐姐,然而平安倒是回答的庄重,说:

“还好。”

  但我无心的发问,却又惹起平安的情绪了。讲到他姐姐,平安大约就想到了家里愁苦的光景,因此连眉头都皱了起来。我默然无语,自知笨口拙舌,说了错话,然而……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往嘴里扒饭,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平安在桌前坐了一会儿,什么话都没怎么说,可我就问他,我说要不要上楼练画?昨天里,平安是带着他自己的画去探望姐姐的,临走的时候,他把自己新近完成的作品留在了那里,我看得清晰。尽管他姐姐看不见东西了,但当平安把那幅画塞进姐姐的怀里的时候,她还是非常开心,像孩子一般。

  我刚做平安绘画老师的时候,其实就满心疑窦,说平安这么乖巧的孩子,一般大叔说的话他都会听,怎么却又偷着学画画呢?那时候我问他,他就告诉我,很小的时候——那时他还没有上学——就是姐姐交给他画画,教给他最为简单的简笔画。姐姐是热爱绘画的,不仅如此,她也有着绘画的天赋,这实在是让她欢喜的事情。然而命运却捉弄她,给了她绘画的天赋,却又让她的世界里没有色彩和光明。平安说,他并非是为自己画画,他是在为姐姐画画呀!他是姐姐看向世界的眼睛,把世间各色的风景一一瞧见,再将它们画在纸上。平安向来与姐姐有着同谋的友谊,大叔是不让平安画画的,然而平安偏画,姐姐知道,但却从不告破。她知道这个伶俐可人的弟弟是为了她才画画的,她记起很早以前,那时候她的眼睛尚且明亮,还能瞧见这世界的景物的时候,她教给自己的小弟弟画画,他却总是淘气,然而真到了自己不能再教他的时候,他却又哭着要姐姐教他画画。姐姐说:我虽然不能交给弟弟了,但弟弟的技艺不要荒疏哦,弟弟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上交一幅作品给我,我嘛,给你好好把关。弟弟莫要偷懒,我可是能瞧见你画的画的!

  姐姐跟弟弟说这话的时候,平安年龄已经不小了。他自然懂得姐姐是在骗他,可仍旧遵从姐姐的话,隔一段时间,平安就向姐姐上交一副他的画作。每一次,姐姐都将平安的画作高高举起,然后夸奖他,并且鼓励。平安是感激姐姐的,他觉得她就像她生命里的光,即便她的眼睛看不见,可她确确实实给平安带来了光明。

  平安这几天,总会挑出足够的时间在我的房间里呆着,他是在画画呀。那幅画他画了许多次,直到前天才定稿,那是他迄今最满意的一幅画作,就连我看了,也是赞不绝口。我想要将这画留在身边,以做纪念,不料却被拒绝了。平安把这画收了起来,并在我们去看他姐姐的时候,将这话摆在她面前。

  姐姐是再也不可能夸耀平安了,那幅画摆在她面前,她用手捧着瞧,虽说瞧见的仍是一片黑暗,但她却表现地十分开心。我不知道她是否还有关于平安的记忆,总之,姐姐在得到这幅画后,抬起手摸了摸平安的头。她坐在床上,那张极似平安的脸上绽放出少见的笑容。

  我把盘子里的菜揩净,然后端着盘子想去洗刷,却又叫平安给夺了下来,他说:

  “我来吧。”

  平安素来懂事儿,也会体谅人,但我却在他的体谅中变得羞愧。他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已经精通各种家务,并且勤励,我虽说已经二十六七,可却从未这么勤劳过。以前我娘还在的时候,我们有个小小的家,虽说寒酸困顿,但我却清楚地知道,这家有我的一份,那时我也懂得体谅,放学回家,也会帮助我娘做些家务,以分担她的负重。然而自从我娘离开,我爹发财之后,我却连这个家在哪里都不清楚了。我开始变得懒散、懈怠、不知所谓起来。老马在我身边的时候,还常常提点我,让我不要活得那么颓废,然而现在老马不在我身边了,却连个提点我的人也没有了。

  我是如他们所说,什么都不做,但我也的确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什么。这几天的时间,我其实都在等待老陈跟阿文的电话,等他们告诉我老马的行迹,然后我在买张票去找她——我想了许多,但最后决定,还是要去找她,尽管我不清楚,自己找她之后又能做什么。我笨口拙舌,是说不出什么有道理的话的,更不可能说服老马这一心性强硬的女子跟我一同回家,我能做的,就只不过是陪在她身边,仅此而已,我就已经满足了。

  平安将碗刷好,然后放归远处,又洗净了手,然后对我说:

  “上楼画画吧。”

  我点点头,与他一同到了楼上,推开房门,却又见着平安前几日专心的那幅画——这画我印象深刻,实在是因为平安昨天去探望姐姐,送给她的,就是这幅画,然而我却不料,这画竟然又出现在我的房间,而且,这画——它并未完成!

  我在震惊之余,瞧见了平安走过去,拿起画笔,端坐在那幅画前。我知道他要继续画,但是……这一幕,明明就在我的眼前出现过,我非常明确地说,我的确看到过这一幕。只不过当时,我是躺在床上,随手拿了一本书在看。我现在甚至还记得,当时我所看的那本书名叫《克瑞斯之家》,这本书特别得很,它是我在上大学的时候,我的一位朋友赠送给我。这书是他在大学一年级所作,截稿之后,他就兴奋不已,因此尚未联系出版社,就自掏腰包印了五六十本,送给我们班每一个人。我知道这书对他来讲意义重大,对我也是,因此虽说时隔经年,辗转多次,我却仍把这书带在我身边——虽说这书我读了这么多年,一直没读完。但它却确确实实地立在我的书柜上。我搭眼一瞧,就能瞧见那本特殊的书。我把这书从书柜上抽出来,脑中又一片混沌。我分明记得,前几日看完这书之后,就将它放到枕头下,然而……

再瞧一眼平安面前的画作,我心中的疑惑更甚。那幅原已交到平安姐姐手中的画,又突兀地出现在我的房间,原本已经完工的画,却又留出了半片空白,我心中疑惑,于是发问:

  “这幅画……平安,昨天你不是将它交到姐姐的手里了吗?”

  平安手中画笔一滞,转身看我,说:

  “什么?”

  “我说,这画你不是已经完成了么?咱们昨天去看望你姐姐,你不就带着这幅画去的吗?”

  我这话说完,平安却愣了,他说:

  “昨天哥你不是一天没有下楼吗?我原先是想着在昨天补上这画的残缺的,可敲门你并不应声,因此就作罢。还有你说,昨天去看望我姐姐……根本没有这事儿嘛!我看望姐姐,总得等着这幅画的完成,但是现在,”他拿画笔指了指这画,“明明还没有画完嘛!”

  他这样说着,我的脑袋也看着那幅尚未完成的画作,但心中却痴了。我明明记得昨天与平安一同探望他姐姐,怎么如今,平安却又讲出一套与我相反的说辞来?我掏出手机看时间,今天是五月二十一号没错,昨天不曾消失,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我眼前的这幅画却只画到一半。按照我的记忆,昨天一大早,平安就跑来叫门,随即我们一同收拾,去医院探望姐姐。那幅画,应当是在前天——就是前天,才给平安画完。我记得清晰,那时候我躺在床上看书,平安就坐在我床边作画,书看得累了,我就闭上眼睛休息,大约过了四十分钟,我再醒来,平安却已画完了。他把那画小心翼翼地收起来,然后跟我说这画他要带走,我点点头,但却伸手把那画拿到眼前……如今想来,我的手指间貌似还残留着触感,但是……那幅画的的确确没有完成。

  这事儿怪异,我就对平安噤了口,但晚上的时候,却又跟大叔谈论起来了。我让他回忆下我昨天在做什么,大叔就回忆起来,一边回忆一边拍脑袋。拍着拍着哦呀一声,说你昨天根本就没有下楼么,昨天平安给你送饭,你都没有答声,我是一天都没见着你哩!听大叔这么一讲,我心里一惊,觉得不可思议,就又说是不是你记错了?昨天我是一大早就跟平安出去了嘛,敲门不应声说明我不在屋里呀。大叔就哦一声,说反正昨天是一上午都没见到我,直到傍晚的时候才下楼吃饭,想来你是早间出去了?但早间出去怎么不跟家里说一声,平安在门口敲了好长时间门哩。大叔是听了我半截子话,另半截子他是连耳朵都没过么。我明明是说,跟平安一起出去的,但大叔偏偏就没听到呀!他是在自说自话,我就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我昨天一早明明是跟平安一块去医院的么,还着重说跟平安一块去的,但大叔却哦了一声,不答话,却又问我去医院做什么,是我病了还是平安身体不舒服?我说是去看平安的姐姐么!大叔就嚯地一声立起来,站在我面前身体颤得厉害。

  我是第一次听说,原来平安的姐姐,早在三个月前就因病去世了。平安说的“探望”,其实就是到姐姐的坟地里去,给她带去水果和画,让她不致孤单。大叔还招手让我到他的房里去,给我看挂在墙头的平安姐姐的遗像。照片里姐姐的脸,要比我昨天在病房中所见着的,更像平安。在我看到那幅照片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随即看向大叔。我看向大叔的时候,大叔也在看向我,他朝我微微点头——但我并不知这点头的深意。但我随即又想起昨天来,想起平安那个乖巧的姐姐,还有那个始终直视我们的阿姨,以及那个——那个怪异的医生。然而我终究没有继续想下去,我们出了卧室,随即坐在沙发上。大叔在抽烟,而我则是发呆。

  我是在想什么呢?或许是那些无论真假的东西,又或许是些别的什么。总之并不在意,然而虽然这样说,我却又总想着平安的姐姐。到最后竟又问起大叔更加细致的情况。大叔就跟我说起,但这时候平安却开门进来了,大叔就闭上了嘴巴,又吃起烟来。

  关于我所经历的昨天,大叔和平安都不记得了,不仅如此,当我在询问他们的时候,他们倒都跟我说,让我不要在继续问下去,我心里疑惑,但又没法子,只得作罢。我是向来缺乏那种刨根问底的精神的,别人不让我问,我也就噤口了。

  那晚睡觉之前,我将手机定好闹钟,然后睡去。第二天给铃声惊醒,起了个大早。那时候天色尚未亮透,我就穿衣洗刷,完毕之后,我就下楼敲开平安的房门。平安也是起了个早,他给我开门的时候,已经穿戴整齐。我就问他,说要不要我陪他去看望姐姐?我本以为他会点头,但平安却拒绝了。我就把他送出门,临出门的时候,我果真瞧见,他有带着昨天画好的那幅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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