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打着拥立代王的旗号进军关中,代王却不买他的帐,派出两支精兵“欢迎”他:虎牙郎将宋老生领军二万驻扎霍邑,左武侯大将军屈突通率骁果军数万驻扎河东——骁果军为隋禁军,取其“骁勇果敢”之意,是隋王朝最具战力的军队。宋老生与屈突通两军成犄角之势,以遏止李渊入关。
李渊军队进驻贾胡堡,距霍邑五十里地,同宋老生对峙。
适逢阴雨连绵,半月不绝,汾水泛滥,平地水深数尺。士兵们久宿野外,营具俱湿,弓弦松弛,道路泥泞,苦不堪言。眼见得粮草又接济不上,虽已派人回晋阳催运,仓促之间无法运到,一时军心浮动。
正在危急时刻,军中忽流传一可怕的消息,说是刘武周会同突厥,乘大军远离袭击晋阳。刘文静出使突厥未归,无法得到确切消息,李渊焦急不安,忙召集将佐计议。
将佐们个个衣衫濡湿,满身泥巴,疲惫不堪。
裴寂首先开言道:“今我军粮草不继,将士疲惫,又逢阴雨连绵,宋老生、屈突通皆隋之悍将,彼此互为犄角,协同作战,又占据险要,我军不易迅速攻破。李密虽表示联合,然诡谲难测。突厥贪得无厌,不讲信义,见利则行。刘武周不过突厥之走卒,惟突厥之命是从。因而传言有可信一面。晋阳乃五郡之中心,举足轻重,且义兵家属多在其中。一旦有失,五郡不复为我所有,我军顷刻间无家可归!以在下愚见,不如立即北还,回救根本,以后根据形势,再图后举不迟。”
将佐们议论纷纷,多数人心忧家属,同意裴寂意见。
李渊也道:“既然如此,三军准备回撤太原。”
“且慢!父帅,孩儿以为,裴世叔所言,貌似有理,实则不然。”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李世民,也是衣衫、发鬓尽湿,却仍神采奕奕,双目炯炯,他朝裴寂拱手一揖,说道:“现正值七月,秋禾遍野,业已成熟,何患无粮?阴雨固然可厌,但已连续半月,正逐渐转晴。我军已渡过最困难之时,往后则情况好转。宋老生轻躁无谋,一战可擒。李密顾恋河内几处大粮仓,未遑远略。刘武周与突厥,外虽相附,内实相猜。武周虽垂涎我太原,但更怕突厥从背后袭其马邑,岂敢轻举妄动?况一旦武周袭击晋阳,元吉小弟理应派使求救,今未见其使,恐传言有误。我军本兴大义,奋不顾身,以救黎民百姓,当先入长安,号令天下。今遇区区小敌,一战未接,就要班师,恐怕投奔之人因此失望,一朝解体。即使守住太原一隅之城,又同其他割据一方之贼寇何异?这恐怕非我等起兵初衷!”
世民一席话,深谋远虑,掷地有声。长孙顺德、刘弘基等皆表示赞同。李建成也道:“二弟之言甚为有理,各位将士齐聚父帅义旗之下,就是想跟随父帅扫平天下,建不世之功。倘若撤军,宋老生、屈突通必趁机追击于后,则我军危矣!即便回师太原,蜷缩于一城,必令众义士大失所望,心灰意冷,恐要散去。自出太原的一日,我军即有进无退。儿敢保证,一俟天晴,儿等齐心协力,定拿下霍邑!定业取威,在此一决。还请大人三思!”
只见裴寂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恼怒地说:“以二郎之意,我等老朽只能吃饭了。”
“世民并无此意,只是……”
李渊只担心晋阳有失,打断世民道:“我军只有三万,这一路之上,除了宋老生、屈突通之外,尚不知会有多少道拦截。如此打下去,怕是到不了长安,我等的命也丢了。不如先回太原,维护根本,再图谋其余。”
“父帅,不能北还!请明日就进军霍邑,世民愿为先锋,若不能斩杀宋老生,攻取霍邑,甘当军法!”情急之下,世民大声呼道。
当着众将之面,大呼小叫,尔如此张狂,未免太不把我这个父帅放在眼里!李渊不满地挥了挥手:“我意已决,尔等休要多言。大郎率左军今日先撤,二郎率右军明日断后,回师太原。”言罢让众人散去各自准备。
世民悻悻然回到自己的右营。正值晚饭时分,侍卫送来饭食,世民无心用餐。他吩咐侍卫传令,晚饭后,全体整装原地待命。走出帐外,心中积郁难平,世民纵身跃上白蹄乌,打马狂奔出去。
世民单人独骑,在雨中奋奔十余里,至一片丛林处,停了下来。
他跳下马,抽出腰间佩剑,在林中一阵狂舞,剑光闪处,树叶纷飞,落木萧萧。
少顷,他渐渐平静下来,独自在那里发怔,任一刻不停的雨水,将周身上下浇得透湿。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暗忖:必须找大哥再去劝一劝父亲。
想到此,他立即飞身上马,奔建成的左营而去。
到了左军营中,只见左军已整装,部分人马开始撤退。世民心中愈发焦急,直奔大哥的军帐。
李建成见世民浑身透湿,匆匆而来,吃了一惊,言道:“二弟,怎么湿成这样?快快换件衣服,小心着凉。”
世民摆摆手:“不妨事!大哥,怎么你的军队已经开始撤退?”
建成叹息一声道:“父帅已下令撤军,军令如山,为兄也只有执行。”
“大哥差矣!此一撤军,恐士气再难鼓起,从此就只有看别人争天下的份了。父帅出此乱命,众僚佐或虑及私利,或不敢直言冒犯,你我兄弟难道竟也唯唯诺诺,唯命是从?小弟此来,就是要请大哥一起,再去劝父帅收回成命。”
建成摇摇头道:“父帅乃一军主帅,又是你我兄弟之父,严命之下,岂容违抗?要去你去,我不想再碰钉子。”
世民甚感失望,只得说:“既如此,小弟请求大哥,暂缓撤军,再给小弟一次机会,若我此去劝说不了父亲,大哥再撤军不迟。”
“好吧。为兄且依你,让部队原地整装待命,你再去找父亲一试。”
天已黑,世民冒雨赶到父亲中军帐外,却被侍卫挡了驾:“大将军已经安歇。大将军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扰。少将军请回!有事明日再禀。”
世民心头“腾”地火起,执剑在手,叱道:“樊兴,我有紧急军情禀报,耽误了大事,尔等吃罪得起吗?”言罢要往里闯。
为首的李渊贴身侍卫樊兴吓得“扑通”跪倒:“少将军请息怒!非我等胆大造次,实在是大将军有严令,任何人不得入内打扰。少将军一定要进去,就请先一剑杀了小人吧。”
这樊兴跟随李渊多年,深知二公子世民素来宽待属众,固敢如此放言。见他拼死阻拦,世民果然无计可施。转念一想,明白过来。原来李渊此番出征前,得了晋阳宫尹、张那两个千娇百媚的美人。李渊这三、四年来,内忧外患,片刻不得安宁,即要与反隋义军和突厥外敌作战,又要时刻提防隋帝算计收拾于他,如今总算自己起兵自立,再不怕什么隋帝,于是带上尹、张二美随行,乐得享受。
世民眼见精心筹划的大业毁于一旦,而在此关键时刻,父亲居然自顾坠入温柔乡中,不由捶胸顿足,仰天长叹:“今进则得生,退则必败!此天意亡我耶!”世民不能自已,号啕大哭起来。
李渊正在帐内与那风流妩媚的尹美人柔情蜜意,忽闻帐外阵阵号哭之声,不觉有些气恼,心想何人胆大竟在此中军帐前大放悲声,扰他清梦?转而一听,竟是二郎世民的声音,李渊心中疑惑,乃披衣坐起,走出帐外,喝问道:“外面何事喧哗?”
樊兴等人正在不知所措,左右为难,见李渊出来相询,赶紧上前禀报:“启禀大将军,二公子说有紧急军情禀报。我等因大将军严令,不敢通报放行。少将军他……竟在此哭泣。”
李渊见果真是世民,对侍卫道:“让他进来回话。”
“是。”樊兴等答应着退下,请进世民。
世民入得帐内。那尹美人也已尴尬地披衣坐起,妆容不整地躲在角落。李渊不满道:“二郎,你现已是带兵之将,何事非得半夜在外啼哭,成何体统?”
“大人,我军原本举兵是为大义,进则人人振奋,战无不胜;退则失其本旨,不战自溃。今见部众溃散于前,敌军追击于后,灭亡在即,何得不悲?”
李渊惊问:“你是说,退则必败?”
“大人熟知兵法,岂不知气可鼓而不可泄?今我军夹盛气而出晋阳,一仗未打,仅遇着数日暴雨便决计退兵,即使以后再有机会二出晋阳,只怕也已是士气全无。再者,自出兵之日起,拥隋也好,反隋也罢,朝廷早已视我等为叛逆,大人以为还能偏安太原一隅吗?开弓没有回头箭,今前进方得生;退回晋阳,则好比落水之人怕被溺死,索性沉入水底一样,断无生路!孩儿不忍见大好局面毁于一旦,故此特来向父亲最后进一言。”世民言辞激烈,言罢跪倒在地,他已暗下决心,今日就算拼着冒犯父帅军威之险,也要冒死直谏,让父亲收回撤军成命。
李渊毕竟是聪明人,闻言悚然心惊!沉吟片刻,问道:“依你所言,进则一定能胜?”
仗未打之前,谁敢言必胜?但为说服父亲,世民一咬牙答道:“孩儿以为如此。”在他看来,惟前进方得生机,退则大势去矣,必败无疑。
“要是不如你所言呢?”
“孩儿愿立军令状!”世民目光坚毅,抬头直视着父亲。
李渊被儿子的一腔豪气所动,他扶起世民,说道:“我儿言之有理。只是三军已发,又当如何?”
世民道:“大哥也并不愿撤军,只得执行军令。左军虽发,尚未走远,右军整装未发。请父亲赐一道手令,孩儿即刻与大哥追回左军。”
“既如此,为父没什么好说的。一切皆由你,成败俱在你手中了。”李渊暗忖,若非二郎力挽狂澜,说不定好好一支威武之师,明日便溃散了。军队若是散了,那些文臣武将们自可另投他处,但我李家可就全完了!为人臣者,尚有退路;为人主者,则有进无退!李渊不免心惊!一面迅即写好手令,交予世民,一面感慨道:“懦夫之辈,差点坏我大事!”
世民带上父亲李渊亲笔手令,大踏步走出帐外,与大哥建成冒雨连夜将军队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