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又在那间房里呆了许久,这期间我都没有说话,只是找个靠近窗子的地方坐下。平安攥着姐姐的手跟她低语,偶尔会得到一两句应答。我没有刻意去听他们姐弟谈话的内容,反倒是尽力使自己思想放空。我在想一些事儿,但这些事儿与今天无关,它们都是我遥远的回忆。我偶尔会想到,平安带我来这儿的原因究竟是如何,但却总是糊涂。我又近乎记起大叔跟我讲这事儿时候的神色,是那样的悲戚,然而并不悲哀。他跟我说,以前的话,那孩子是住在家里的,家人照料,尽量使她生活的方便舒坦,然而那颗惹人生厌的肿瘤又开始捣鬼,将她击倒,他们因此又将她送进医院。最初的几天,他们都是全天候地陪在这孩子左右,以给她力量和支持。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她的记忆却开始呈现出衰退的症状。刚刚复苏的时候,她还能准确地听闻每个人的声音,可是时间久了,她却又迷茫起来。起先只是忘掉一些久远的事儿,后来就开始忘记一些人,再后来,连眼前的人都不再记得。大叔攥住她的手掌,她却又怯怯地缩了回去。费了好一顿口舌,才让她相信,那个粗糙手掌的主人是他父亲,是生养她的那个人。然而不久之后,她却又忘记了。她唯一记忆的,就是她的弟弟,那个容貌与她七分相像的小男孩儿,她把自己全部的信任,悉数交给了他。但这时候的她却又像极了一个小女孩儿,乖乖巧巧,而且还听平安的话。平安说什么,她就点头,偶尔笑笑。虽说眼睛看不见,但那神态真是让人心疼。
我就一直坐在窗边。天边有块明亮的云,随着风朝这个方向飘来。这时候天色蔚蓝,但那块云的云心似乎有一团光芒,好像一个小小的太阳一般。然而真正的太阳却已移到西天去了,就在这个当儿,我才意识到我们已经呆在这许久了。
平安的姐姐一直在跟平安嘟嘟囔囔,我是一句都没有听明白她在说什么。平安却倒又像个大人一般,在安抚着自己的姐姐。姐姐的眼睛看不见,他就将她的脑袋轻轻地扳过来,然后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姐姐嘿嘿地笑起来,却又仰面躺在床上。
平安剥开香蕉递给姐姐,姐姐拿到鼻尖下轻轻嗅了嗅,然后才又开心地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嘴里还发出唔唔地声响。我瞧见这一场面,眼睛却湿润了起来。我想到了我娘。
我娘在生命最后几天的时候,都是我爹跟我在照料她。我娘嫁给我爹之后,几乎是没过过一天的好日子,我在她身边,她就边洗衣服边向我数落我爹,然而真等到她快要离开的时候,却又大声呼唤起我爹的名字起来。我知道我娘二十二岁就嫁给了我爹,但我却一直不知道他们两个竟是一起长大的。最后的那几天,我娘喝了米粥,有了气力,就开始半坐在床上给我讲她与我爹小时候的故事。她是真的在认认真真地讲过去那些事儿,有时候我听了,都会觉得惊讶。
我娘弥留之际,已经愈发嗜睡起来,有时候醒来,也会胡言乱语,然而当她意识清醒的时候,却又展现出她那细致的天赋。她给我讲故事,连十几年前最枝末的地方都有提到,使人不得不惊叹她的记忆。她告诉我,小时候我爹比她大两岁,便扮演起了哥哥的角色。他带她上山、爬树,掏鸟窝、翻筋斗。我爹小时候功课虽说不好,但却心灵手巧。他会做灯笼,还有简易的风筝——这我知道,因为我小时候,他也曾经给我做过这些,并且手把手教授与我。但我没想到的是,我爹竟也给我小时候的娘做过这么精巧的玩意儿。我娘那几天,一直给我讲了好多她小时候的回忆,这些回忆大抵都与我爹有关。她一直讲,讲到白日西沉,大地苍黄。我爹身心俱疲地回到家里,我娘就又闭上嘴巴,然后沉沉睡去。
我说过,那些日子,几乎是我爹这一生最为卑微的日子。他东奔西走,挨家借钱,被人放狗咬断了裤腿,被人破口骂成了孙子。我爹回到家里,但却不肯进家门,他是不敢呀,他不知道该如何跟我娘去讲,暮色降临的时候,我爹就坐在我们家门槛上,呆呆地想着什么。
他大约是在痛恨自己的无能,也是在觉得对不起我娘。他与我娘青梅竹马,最终娶了我娘,然而却又不能给她个好生活。他大概是后悔吧,是懊丧吧?婚后我娘一直数落我爹,说你咋么就一直在家闲着呢,你咋么一天就知道跟那些人打牌呢?钱也不挣家也不进,你是做什么的?有时候我爹高兴,听我娘数落的时候也笑,笑着笑着凑近我娘,然后在我娘身上摸一把,说哦呀这身子怎么恁滑溜?到底是我媳妇呀!我娘就啐他,骂他不正经。有时候我爹心里阴沉,给我娘这么一说,脸色就更如锅底。我娘不怕,仍是拿着勺子数落他,说咋,我说你你还有理了不成?瞧瞧咱家的物什,除了结婚时你置办的之外还有啥是你置办的?声音越飙越高,这两人就吵了起来。我娘是戳到我爹的短处了,我爹就觉得羞,因此就吵。我爹结婚的时候还是个穷光蛋,跟我娘结婚的时候,他就只剩下一破茅屋。村里人瞧见我爹混的这光景,都料定他得打一辈子光棍儿。但我爹偏偏没有,我娘相中了他,并执意要嫁给我爹。无奈之下,我娘的爹娘就出钱给我爹重新盖了一座宅院,并借给我爹许多钱,教他去置办彩礼,以娶我娘。
黄昏里,我爹坐在我家门槛,风从外面卷起尘沙,吹进我家宅院。我娘在帘子里咳嗽,我端着痰盂靠近床前,我娘一偏头,就把一口浓痰射到痰盂里了。
我娘躺在床上喊:来银,来银!我爹就抹了把眼泪,然后提起屁股转身往屋里跑去了。
我爹的小名是叫来银,学名是叫家富。但我爹在那段时间却偏没有能力来银,我家偏偏就穷。我们一家人都害了穷病。我爹从街上走过,他的那些牌桌上的兄弟遥遥地看见,都撤了板凳跑了。他们是都怕染上我们家的穷病呀!在他们眼里,我们家是让穷神给盯上了。我爹是蚂蟥,我娘是痨鬼。这两个精怪是把我们家给吸食尽了呀!我爹那会儿常常痛哭,他是指天骂地,又往赵家宗祠的祖宗排位上吐唾沫。他说天呀地呀祖宗呀,我叫来银叫家富,但家底却一个钢镚儿都没有了呀!我不贪财不求富,可你得保我媳妇平安呀!这话说完,啪啪地打起自己的耳光,一边打一边哭,一边哭一边骂,一边骂一边求。邻里听见动静,赶忙过来,妇孺老人都瞧见了我爹跪在祖宗排位前糟践自己,然而赵德友却说:撵出去,撵出去,将这丢人现眼的东西从咱宗祠里撵出去!赵德友是直系的赵家子弟,以前有族长的时候,都是赵德友那一支担任。后来没了族长,改有村长了,赵德友的先人还想当,然而终究没有当成,家道就没落了。然而家道虽说没落,但他们家的气势却是不弱的,看不起外姓的村长,常常编排人家坏话。人家外姓人当上村长,摆了酒席之后他又撺掇着人家到赵家祠堂跪拜。他是把祖宗看的比命都重要呀!所以在祠堂附近,又让儿子给他置办了房宅,说是余生就在这儿养老。现在我爹这穷鬼踏进祠堂,他瞧见了,就惊跳起来,觉得我爹污了宗祠的地面,要把我爹扔出去。后来,我爹发达了荣归故里,在村子里摆酒设宴,赵德友就又勾搭着我爹的肩背,让我爹去祠堂拜拜祖宗。我爹是愚人呀我爹去,我爹抬手就扇了赵德友一耳光,然后招呼人把他抬出了场子。赵德友的本家子弟都在席间坐着,他们瞧见赵德友给我爹扇了一耳光愣是连屁都没放一声。我爹是恨,是与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村庄结了仇。他觉得是村民的冷漠害死了我娘,于是就进行报复。那天夜里,我爹吩咐厨子,八张碟子四大碗之后就给每桌炒了碗臭烘烘的猪大肠,随即往下,每碗下面就成了猪的糠料。众人吃惊,随即愤怒起来,有我爹往日的牌友站起质问,我爹就说起我娘垂死的事儿了,那时候家家户户不肯借钱,一条人命呀!怎么就不值几十块钱金贵?我爹那天晚上在席间破口大骂,最后说得那些人都羞愧地低下头来。然而还是有人怨恨我爹的,十几天后,我爹在村里行走的时候给人掷中后脑,随即被人从身后扑倒拳打脚踢了一通。我得知这消息的时候正在上课,连安把窗户敲的梆梆响,跟我说:琛,你爹给人打了么你还在这上课,还不去医院吗?我“哦”了一声,嫌他多嘴,跟老师说继续讲课。
但我最后还是去了医院瞧见了我爹。我爹给人打得惨,半张脸肿了起来,两颗牙也掉了。但瞧见我之后他就嘿嘿地笑起来,缺了两颗牙他嘴里空洞,说话也漏风,他跟我说:咱拾掇拾掇东西,明后天的就从这儿搬出去,再不回来哩!
我爹说的是真话,自此以后,他十多年未曾回到曾经生养我们那地儿。
那块明亮的云已经飘移到我们头顶,我顶着它看,瞧见云心处闪烁了一下,随即那团光芒就落了下来,恰巧落到了庭院里的那棵树的树冠上。那树约有三四十年的历史,但树干却瘦小的可怜,树叶也并不茂盛。那团光芒落下之后,我瞧见那棵树的叶子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发出簌簌声响,随即瞧见,从那棵瘦小的树的树冠里,窜出一股白气,这气越升越高,在无风的傍晚里凝成一股笔直的线。我瞧见这线的拉伸,下接着院中的树,上端就接着那块云。云心那团光芒已经不在了,那云朵就暗了下来,与苍然的天同一颜色了。可随着这白气的上升注入,那云却又明亮起来,如天上悬着的璞玉一般。天地无风,但那树的叶子却在簌簌的摇,白气仍如线一般笔直,那云在树的上方凝然不动。
贴墙而站的医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门紧紧闭着,我仍未听见任何声响。隔床的女人也转过脸去,不再看我们。她的被子裹住了肩膀,好像已经睡了。
房间里没有开灯,我已经瞧不清楚屋里的景,但我也没有开灯的打算。
我站起身,想要活动下僵硬的躯体,但不料竟发出很大的响动。座下的椅子“吱呀”一声,甚至连我也吓了一跳。
但好在没有惊动其他人。半晌过后,平安也起身,但他仍是攥着姐姐的手,姐姐似乎预知他将要离开,因此又发出“唔唔”地声响,平安安抚了她,并告诉她,明天还来探望,姐姐就安静下来。
我们从病房里走出,小心地给她们带上门。然后下楼,没走几步,我就瞧见了那棵树,我在三楼窗户边瞧见的那棵树。我走过去,拍了拍那树的干,只是轻轻地拍了下,但那树的叶子到簌簌地响了起来。我退了一步,抬头看去,天上那朵云已不知什么时候移走了,天空幽蓝而深邃,已经快要六点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