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遗蜕
近来肩痛,由内到外,只得龇牙咧嘴地拜见校医,许回膏药一包。
膏药!以前还从未贴过、甚至几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如今却要贴在我身上。感觉是怎样呢?区区外物,又如何治的了骨头的伤?我满腹疑虑,把封口撕开,嘿!居然还是塑胶拉链式的那种。
初贴的时候,担心的有两点:位置贴对了没有?有没有不小心让它自己粘起来?感觉马马虎虎。方一贴上,左肩便传来阵阵清凉,老人家身上常有的药香,一下子从胡须上涌入。
嗯,还好。
……
太疼了!
贴上去的时候倒是没什么感觉,最多有一点行动不便,可撕下来就惨了。哪里是撕膏药,简直是在撕掉一层皮!将其揭下时,每一个动作我都小心万状,很难想象,从多年前开始哪怕沸水淋身都忧形不见于色的我,竟为了这种事痛彻心扉。
拿下来一看,果真有一层皮。肩头浮现出大大小小过敏的水泡。
……
麻烦的日子姑且过去了。除却前些日子的曝暑使伤口被汗水润的难受,一切总归回到了正途。抚摸两处皮肤之间的断层,深度让我惊心,也深感老皮的糙厚与新皮的嫩痒。过敏依旧在诱人抠挠。换来了药膏。必须忍住。
我听闻,古者道士栖于山上,昼眠夜起,于锦山良雾之中,大吞钟灵天地之气。其势久矣,虽有人力不继、悬梯纵断而无可上者,亦可负手悬崖,云顶睥睨。待其修炼有度,可一日升仙,徒留残躯如石,其名“遗蜕”也。昔日徐霞客屡登高山,阶不能上,则自备悬梯、钩锁,授仆以上之,仙人骸骨,几未少闻……
那我区区凡尘之躯,又可于何日脱离尘旧、瞻仰仙灵?肩头的瘙痒,似为疑证其一,然终不可得也。
如此想来,委实遗憾。
(三十三)山居
辞别诸友,闲居于山中,毗邻为日月。
从东方的侧门看去,月将垂落,星斗影然。大概是天将亮的缘故吧,天空在一点点淡下去,深蓝之中,有如果冻一般的星灵正成为幻影。
我打开门,就躺在外廊的走道上,上睨看星。
群山在星下,隐林筑山中。也许有两千米以上吧?每日初晨,从良宵醒来,可见飘飘覆雪于其上,冷风吹来,凉意通一室。
不过,夜里风采更妙。
每逢冬季,红光都能顺势钻过稀薄寒冷的空气,散布在天空之上。当然,另一些特殊的地方会形成更特别的天象,甚至会有……那种蓝红相嵌的盛况。未铸明灯的乡间,无须顾虑天之迷茫,渺渺诸星,皆陈列于夜斗之上。有此良宵,安得入眠梦?
实醉矣。
(三十四)最后一天的日记
可惜没有一间滴雨的玻璃屋,只有宿舍这么一个小小的地方。我在黑暗中,台灯点亮着。
由此,日记算是顺数写完,既有我本人云之上的心意,又未免不插手一些与他人共制的故事。辗转光年,青春将逝,徒留,唯有收获和惋惜而已。
收获在于,太多选择和太多时日都倒向了错误,若是重来,也许有好得多的结果和人生吧?当然,这是多方面的——前程,追求,情谊……在那几个自我感觉的到的关键隘口,倘若我没有选择任性或规避,而是迎难直上,或信手苟同……一切都将大不一样了。但即便如此,我最后生成了这样的自己,有欣喜,亦有无可悔罪的悲痛。
是使我的心志、灵魂都将受到重撼的悲痛……
今年所读书不多,但对我影响甚大者,莫过尼采、芥川和托尔斯泰。他们各有一种道德,又各为自己的理想述说、实践着分属不同责任的浪漫道路……我被深深感动了,有志于此,却又有志不同于三人。
他们都先我隐蔽于时间的上游,却都对死有不同看法——或者说,其中有两人都是为自己而死的:芥川深入暗室后的瞑目,托尔斯泰“一切对人对己都有好处,主要是对我有好处”的等待和颔首,都是心甘情愿面对死亡的坦诚。我将来能如此坦然吗?或者说,贪生怕死的有如严监生、葛朗台?我不知道,因为在我目前所知的世界里,这些和我都还有相当一段距离。希望如此吧。
我有时想,就如来时清净的没有带任何东西一样,如果需要从这个世界拂去,也把所得的、所惦念的、所被祝福的一同拂去……这会是一种美吧?但我当然知道,如果有了所爱之人,有了生前愿意挂念、始终无法放下却在相识中变了的人的话,要做到一切,该有多么大的不易。我有时总感觉自己就像个举棋不定的棋手,生怕一招错而毁掉整个人生,但很多时候,它们已经在局部崩坏。
毕业前的这段时光,能让我静心思考、阅读、写作和学习。我已决意在这段时间内放下诸多可能的诱惑,努力磨砺自己的意志——以使不止将来三年、往后的整个人生都能如心愿般如数绽开。那当然是须披荆斩棘的事情,但我自知,现在是非自律不可的时候了。为了达成我的理想,我必须舍弃该舍弃的一切。
今天刚把托尔斯泰的日记读完,湿漉漉的,读到全身都很难受。但总算了结了。在这本书里,我学到了很多可作为歌名的法语、西班牙语或意大利语短句,这都是非常警慎的言断,譬如下句,我就很喜欢……
“Ein Licht mir aufgegangen.”
译为:“一道阳光忽然闪现在我面前”。
云之上
掩卷于6月2日,202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