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雨声
燥热良夜。
抬头看到玻璃镜上的倒影,和穿透而过的月亮,漆黑树影在流萤中摆动。食指和中指夹住书纸,一声叹息。
像这样的日子以后也不会再有了啊。
选择此处,是四年图书馆探索的结果。足够的光,安静,成堆的书架。最近的人也要离我的视线很远,而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从窗沿缝隙钻进来的蚊蚋。它们的动作很敏捷,常令我无计可施。
不过,安静就可以了。近几日的施工本就扰乱了我对看书条件的苛刻要求,但在深夜,从听不到铁器的轰鸣。这是短暂的幸福,哎——?
呼吸收束间,什么东西密集拍打铁板的声音出现在我耳侧。
——不妙,是有雨吗……即使徒劳,我左手还是下意识地摸向了没伞的书包。
不过,预想中沾满珠露的玻璃面并没有出现。换气口冷气抽噎间,一道刺眼的光芒从下方射了上来。
那是……我不由眯缝双眼。
一辆卡车隆隆驶过。
(八)佳节
今天,四周难得热闹了起来。
我一向不关心这种事,只是外边的喧闹实在有些惊人。走出来,看到街上站着或坐着的人们都举起手机对准月亮,不由一道好奇地朝上看去。而就在我的余光里,几个像是带有专业摄影设备的小组正在收拾三脚架。
怎么回事?打开朋友圈一看,原来是月食——看起来……好像还是有血月的月食?
遥望淡黄的月亮,不凑巧,一切已经是终止式:硕大的光圈围绕在月亮周旁,云皆掩去,唯独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圣洁清楚。
泪水,不自觉就从我眼眶中溢出。那一刻,我想到的不是月食,不是硕大的光圈,也不是身旁热闹的人们。我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事情。
那也是一个和今天很像的时候吧?——中秋节,正是团圆日。高处石崖上,俯身倾耳,便有拍打岩石的涛声从下方传来。寂寥之地,许多人仰望着月光,窃窃私语,分置着幸福与失格的落寞。
“咳。”疲惫的声音传出,我赶忙上去扶轮椅。坐在上边的人已经很有老态了。一个人的生命如果接近尾声,就会像这样迅速枯萎。
她那虚弱至极的眼睛只能勉强仰起三十度,但看到皎月时,那种圣洁,仿佛一下就能把身体内的病痛们扫尽。我不知道她是否因此得到了什么、或想到了什么。压抑的静穆中,我只听到她那在黑暗中,虚弱寂寞的喃喃自语。
“真想和大家再看一次月圆啊。”
声不成泣。
(九)社恐之症
行走在街道上,有时,身子会停顿一下。
嗯,那是……
初看也许还会怀疑,但再看,再看,就确定了:好像认识。在社交关系中,有一类非常麻烦的情况:那就是遇到了熟人,该不该叫呢?有时,可能是感觉对方也没发现自己,所以自己也踌躇着,一转眼,就各自溜到了背后,解脱啦。可另外还有一种情况:自己明明跟对方打了招呼,结果对方却根本没理自己——不,是根本没看到自己吧!
多尴尬啊!我想起经常有朋友这么对自己说,仔细想来,的确是很不应该。如果可以,这里我还想道一次歉。
不过嘛……有些情况处于特例。
虽然很多同学可能四年都不会在课室之外的地方撞见,但倘双方都选择了同样的时间、去了相近的地方的话,撞见的可能性还是相当大的。有时,也许你是在对方前面,根本没意识到,自然没有心灵的亏欠感——可有时呢?你是在对方身后,看了几分,终于确定那是自己的朋友——该怎么办?
方案①:“嘿!这不那谁吗!”上去拍一拍肩膀。
方案②:唔……礼貌一点?凑到旁边,打个招呼便快步走过?
方案③:无视,反而祈求对方不要发现自己。
很遗憾,当这些答案同时出现在眼前时(我又凑巧没忽视对方),我最想选择的是“③”。这说起来很奇怪:朋友间打个招呼,不是很正常吗?但不是这样的。虽然我在某些下意识的作用下也会和对方友好亲切地打招呼,但如果时间可以定止,让我能够做出选择,“③”无疑是最好的。
不知大家有没有这样的窘境:周围都是陌生人的时候反而很放松,可以自由如意地观察各类景色与人群——但一个,只要有一个熟悉的人出现在视野里,那种舒适的观摩感便会被打破:你的注意力,会下意识地大量集中在那个人身上。
那是谁?去干什么?嗯……推算一下怎么样……噢,名字记错了?不对,好像也没那么熟吧?是不是打个招呼比较好……
这样的念头会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
此中情况也许可以解释为一种特别的社恐,但要说为什么如此,大概很难解释的清。我能给出的一个原因是,期待中的完美境况遭受了干扰,于是,便始终处身于那种破碎中的心神不宁。
今天我遇到了一位。
那算是和我挺熟的人了,走在桥上,才看第一眼,我就确定对方定是那人无疑。但……果然还是不打招呼的好。初晨的街道很空旷,要保持一个适当的距离、又不会在转角时被发现,还是很不容易的。不怕人笑话,要是“熟人”突然和我打招呼,又浑然不觉,我可能会一下子窒息紧张得当场说不出话。
今日的计划看起来很顺利。拜对方看手机的福,我始终躲在视线的死角,直到最终进入图书馆都没有被发现——最后还有极其戏剧性的一幕:柱子。当对方进电梯理当转身的时候,白色的矩式立柱恰巧遮住了我的身形。完美上垒!
但——其实我也有考虑,对方是否已经看到了我呢?只是出于同样的心态,彼此都装作旁若无人?我很自信自己的伪装,但对方的眼力是否又太过被我小看,实在不好拿捏把握。
不过那又怎样呢?都是同行嘛!说起来,这样算不算问过好啦?
(十)联络
转眼来到学校已两年之久,云之上的生活,似是开始进入正轨,但又如同抓不住的什么一样:他始终觉得,自己有什么没想起来、而近在眼前的巨大空缺。
是什么呢?他一直为此苦恼。
这时,电话响了。他有点惊讶,因为那不属于诈骗或快递之类的号码。
是父亲。
“嗯……好……明白,的确疏忽了一点……记住了吗?记住了。嗯,就这样。啊?哦,吃过了……钱也还够用……生活嘛,运动的确是少了一点……好,以后有空我给你打电话。”
摁下挂断键的那一刻,心中的空缺被满足了。他一下子就知道了空缺的东西是什么。
和家人的“联络”么……他缩缩脖子,的确很久没给家里打电话了。
不是一周,不是一月——倒不如说,从来没升起过那样的念头。
为什么会这样?云之上自己也不明白。他曾听一些朋友说,他们巴不得几天就给家里人打一次电话,即便后来感觉的确有些多了,也起码会几周内打一次。怎么会这样呢?云之上问自己,为什么我的心从来就没有那种渴望?
嗯……也许是“联络”那么轻易就能维持的缘故吧。他还记得小时候,看那些旧时代电影的时候,坐在装甲车或军营中的人们总是涩着黝黑的脸,对家人派来的电报或信感动得热泪盈眶——心心惦念的亲人也许已有几月乃至数年不见,现见到皱皱的信纸、文字和炭迹,便也开始一同想起对方的面庞……云之上能理解这一幕,却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出那种心情。
但现在,即便远隔千里,借着通讯软件,彼此就能迅速地说上话。即便很多时候都是一些琐事,那种本应沉重的追思也被淡薄了——我们已经联络了,不是吗?可是,为什么即便这样,大家还是会热忱于给家里人打电话吗?
大概,世界那一头的话语是一个温柔、甜蜜的所在吧。
(十一)晶体
这篇内容关乎最近看到的一本书,和托尔斯泰先生有关。
看托尔斯泰日记的时光让我想到了以前不断瞻仰伟人传记的岁月。虽然总有一些人说里面不免有些虚假,或拿什么“幸存者偏差”之类的东西来讥笑成功不可能复制,不甘被说教。但我的的确确从里面学到了很多。也许一本书就是这样,对于一类人来说也许一无是处,但对另一类人,无时无刻不是在挖掘出至宝。
当然也有对我而言一无是处的作品。
但与以往不同的是,托尔斯泰是作家,摘录的日记选集又是从他的辍学时光开始记起。在这里,我能看到他的成长,看到他那时断时续的沮丧,看到他那面对挫折明灭不定的态度……也看到他与友人的争吵和对爱与家人的苦闷。
是了,这样才是一个人啊。以往,托尔斯泰给我的印象都是一个耄耋老人,蓄着长长的胡须,常露出像《复活》《安娜》一样严肃的微笑。但现在,我知道了他的过去。
我也看到,自己所追求的什么、自己所该做的什么,在得到夯实和认可。从每一本好书上,我都曾得到过类似这样的共情。
还有一件事让我动心。
严格意义上来说,托尔斯泰并不是一个“俄国的基督徒”,但实际上,他却又怀有对神最为纯真的信仰。怎么回事呢?——他心中的神必须永远不具实质,作为世界法则和秩序的最终载体,傲然立于凡人所无法触及的时空。如此,神灵才值得仰望、值得寄托……且不会干涉自己的意志。
我想起化学上有“晶体”这类物质的描述:说是在自然情况下天然结成的一种有序排列结构体。换而言之,它体内的一切都浑然天生,本身就是规则与法的最佳体现。
那么——我心里有了个大胆的念头。
整个宇宙——不,“神”!是否就是最大的晶体本身?
(十二)辨识度
我是说,会有那么一点钟爱。
啊?你没听过吗?不同人对不同色彩的感觉不一样,爱好也不一样呢!
中学的时候不是有那种说法嘛……“星座”“占卜”“心理学”之类的?每一种颜色都会对应一种性格和心情,虽然多少普遍了一点,但我觉得,它们中也各有各的特色嘛!
哎哎哎,你别走啊……
实在忍受不了面前之人的啰嗦,云之上苦着脸作势要离开。一只白皙的手抢先一步,挡在他面前不断乱晃。
“喂,在和你说话!”
吹胡子瞪眼。
面前这个很像是漫画角色的少女就是山茶。真不知道世上怎么还会有这种人。饶是云之上也总被她折磨得晕头转向,越看她,越像在看当年回老家时见到的妹妹。
——可是……别人才九岁啊!你可多大了!
“好吧。”他顿下来,仔细在脑中搜索了一番。
“好什么好,这不还没给答案嘛。”
“我的话,大概更喜欢蓝色和绿色吧?不是正常那种黯淡枯燥的蓝和绿,而是那种……类似油画的,更健康饱满光亮的色彩……不觉得那很能激发想象吗?对我而言,它们就像是‘生命’。”
生命!生命啊……山茶仰起头,视线模糊,短暂地妄想了一会,随即露出雪白的牙齿。
“看不出来你还挺有天赋嘛。”
面前之人早逃之夭夭。
(十三)暗想
最近都是坏消息,回到宿舍,又多了一例。
——厕所的灯坏了?那可要伤脑筋。寻常,洗浴也一同在厕所进行,对面又是女生宿舍,不好借光。真不知道该怎样才好。
不过,身上的疲惫和难闻的味道会提醒你:去洗吧。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没有意识到心中的雀跃——为什么?
安放好卡,走近暗室拉上门,便开始摘下喷头。格外的舒适。我发现,在黑暗里思考是那么的无旁骛,往日盛光里充斥的杂念,此刻都灭为虚无。
轻松的触感。
忽然间,我脑中想起书中看到的一幕幕:那也许是雨林中的探险家,战场上警惕的战士,又或者流放边地的政治犯或顽童……他们也有这样的日子吧?没有柴火和灯光,只在一个比我糟糕的多的地方(尤其是有很多毒虫)洗澡;不仅要担心炮弹和隔壁营帐传来的闲话,还须时时挂念着亲人……他们洗澡,又会有怎样的心境呢?
就这样,一个个人生从时间里走入,待我还没体验完时,身子已经擦干净了。壮硕、疲惫、衰老、残缺的身姿一下子隐去,只余黑夜中,那拥挤而富余的油脂。我感到害臊。
这篇文章,正成于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