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难处
田耕坐在家里，灯还没有亮，后背从进门时即湿透的汗也没有晾干。屋子里没有空调，电扇也只以最低幅度转动着。
女儿就躺在屋子左下角的房间内，是刚才和他一起回来的。在几分钟前，田耕曾笨拙地拭去自己脸和手臂上厚厚的一层汗，洗干净毛巾在女儿脸上好好擦了擦。还是擦不干净她的眼泪。田耕可以感觉到从那个空间传来的风很凉爽，但他觉得自己单是走进去都会污浊那片空气。
没有办法，她才九岁呀。
田耕也有过一段幸福的时光。他和妻子是在大学时相爱的，都是普普通通的两个人，但都能从对方身上品味美好。宿舍里好高骛远的朋友们经常嘲笑田耕怎么找了个这样的女朋友，而田耕也听来了在她的宿舍里同样的笑话。
有那么重要吗？庆幸的是，他们都没太理会这些，二人都觉得，能遇到彼此就是这四年最大的幸福了。
就这样，在平平稳稳地相处完四年后，在看到周围的朋友分了找、找了又分之后，田耕二人便和大学里那些极少数的人一样，平静跨越了四年的毕业和厮守。各自找好工作后，他们准备要结婚了——虽然不是什么高薪的工作，二人也都是从外地来到大城市念书和打拼的穷光蛋，但至少也租了一间小小的公寓，准备满怀热情地奋斗下去。夫妻二人做的都是处理文书之类的工作，常是一人待到很晚，回家时便已看到正在热饭菜、说一声“你回来了”的对方。
毕业五年后，田耕和妻子下决心买一幢自己的房子。虽然不是有钱人家能住上那种的独栋式住宅，但至少在这大城市发光的网格里，也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小居所。他们赚的钱目前只够满足一个小小的首付，往后，还有很多时日要辛劳。
那天，田耕推开门，搂着妻子的肩膀看自己的新家时，自豪地想：这就是我未来很多年要生活的地方啊。妻子幸福的头发在他脖子间乱蹭。
在这里生活半年后，妻子惊喜地告诉他：她怀孕了。下班回来后的田耕也是欢喜得一时说不出话。他当然有考虑过经济方面的问题，也知道许多人都希望晚一点要孩子——但对于他来说，绝对不希望看到一个有可能降生的生命被消逝。妻子也是同样的意见。
等在产房前的那天，田耕看着干瘪的钱包，苦笑了一下，想：将来，是会有另一种东西填补进这里的人生吧。
……
但是好运没有降临。
2019年10月25号，田耕正在街上给女儿买庆生礼物。就是在这天，他在傍晚时接到一个电话。那是他妻子的电话。
接通后传来的是一个焦急的声音，不是妻子的。那个自称妻子同事的男人告诉他，妻子突然在食堂晕倒了，已经送到医院，希望他过来看一看。有那么严重吗？田耕在街上思考了一会，汗水流过髻侧，最后还是决定先回家照看一下女儿再出发。他给小奏琴盖好了被子，热好冰箱里的饭菜，嘱托完毕后便准备动身。在此之前，凝视过略显阴沉天空的他关闭了所有向雨面的门窗，随即骑着那辆小电动车焦急地朝医院赶去。
到医院时，妻子已经醒了，只是脸庞还苍白得不像话。她一口一个“来了”面带微笑，田耕则是忍不住心疼地上前抚摸妻子的脸颊，又起身小心地检查了一遍输液瓶的包装。即便用处不大，他也认为这会使妻子的情况有所好转。妻子虚弱地问了问孩子的情况，田耕笑着说：“放心吧，已经提前去了一趟。”
在他出门小解时，医生叫住了他。田耕也这才想起来还没有问具体情况。妻子的同事们几乎已经离去了。
“医生，情况怎么样？”
大概是妻子逐渐好转的缘故，田耕的语气也没那么急促了。可就在他问出这话、凝视住医生摇动的脑袋时，心就如被拔开的瓶盖般从空中空空坠落。
医生拍着田耕的肩膀告诉他，妻子罹患淋巴癌，且已经是晚期了。田耕当时蒙在那里，只是一个劲小声又重复地问医生怎么样、能不能治好？他的耳朵就如溺水般不断嗡嗡着，勉强听到医生告诉他：这个病到了晚期，就只能依赖奇迹。
田耕没有灰心，也没有生气，只是继续抱着微茫的希望寻找着。他在妻子面前还是一派和气的形象，一次次地化解妻子想要提前出院的愿望，私下里则低声下气，一个个地联系、央求着曾经的朋友和市里厉害的医生们。当他在网上看到某个地区的国王也是因此而去世时，泪水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他遵循医生的嘱托，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地欺骗着妻子。田耕常常把还很幼小的女儿带来给妻子看，妻子笑着捏她的脸说：“小奏琴呀，妈妈真想早点看到你结婚啊。”孩子还小，不懂事，经常大吵大闹到同房的其他病人，让他们很不满。妻子不止一次地对田耕说：“要不就先带回去吧？等我出院了再好好看她也不迟。”田耕只是杵在那里。晚饭时间，他假装跟妻子说要去忙，等候在门前等到一个个其他病人面有怒容的亲属们开门走过，再一个个几乎是央求着说出自己的实情。他们都沉默地微微颔首。
那段时间，田耕时常骑着那辆小电动车四处乱转，转过枯萎的枫树，转过湖面粼粼的金光……他的泪也是在这片金光中形成的，汩汩盈跃，仿佛巨日之下的大海。
但又有谁能比本人更清楚自己的身体呢？妻子到底意识到了不对，把田耕叫到身前，哭着、求着质问他。田耕心软了，忘记和医生们的誓言，告诉了妻子实际情况。他万没有想到，精神已濒临崩溃边缘的妻子正好被这一块小小的稻草给压倒，从此，就再也没有叫过他“老公”了。她冷冰冰地说着“骗子”，整日阴沉，见他来了便大吵大闹。妻子从此不再吃田耕给她做的饭菜，性格和喜好都在每况日下的光阴中飞速扭曲着。田耕总是央求别的人能给妻子带饭，为此，自己则要付出一笔不菲的跑腿费。那个大部分时间里都在眺望窗外的妻子已经在想无关于他的事情了。
不甘心放弃的妻子，命令田耕带他去全国最好的医院轮流看，甚至还在电话里和亲人们哭诉此事。娘家人怒气冲冲找上门来，听明情况后，又是黯然和沉默。最终，妻子的爸爸对田耕说：“抱歉……但还是带她走一走吧——如果这就是她的愿望的话。”
田耕沉重地点了点头，就这么带着妻子和孩子，坐过许多拥挤脏兮兮的大巴和拥挤发臭的火车厢，在很多个医院的大厅与病房内辗转。多年的积蓄就这么花掉了，曾经梦想为终生寄托的房子，也以抵押的名义被贷走。
然而，妻子的身体只是在这奔波中越来越差，几近垮掉了。女儿还没有到能理解这些情况的年纪，觉得妈妈的病只会像一场重感冒一样迟早会好。田耕不知道要怎么跟女儿说明情况。
从母亲日渐歇斯底里开始，在很多个晚上，女儿都是抓着自己的后背入睡。
啊……啊……每当这个时候，听到女儿细微的呼吸声，看到旧窗帘下倾泻的月光，田耕就忍不住流泪。他竭力控制着身子的颤抖，那是因为，在女儿面前，唯独在女儿面前，他不想表露出自己的脆弱。
也就是在同一天，心如死灰的妻子吃力地蠕动着自己的身体，从十几层楼高的病房一跃而下。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