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的故事(二)
书名:罪责 作者:笙花 本章字数:4574字 发布时间:2022-06-22

(二)总是

 

“扑——”

 

走回公寓,来不及忘完酒劲和刚才逞强的“少啰嗦”,草子一个人左晃右晃摆入房间,扑到床上。真是奇妙,她想,要是以往,绝对不敢像现在这样脸直接朝下。

 

呀……鼻头,酸酸的。

 

从学生到上班族的蜕变,草子即便到现在也未能理解。一切都好像和梦里一样。区别吗?开心吗?她想起了从前的疲惫,而那倦容,好像也携曾经拥有的什么逃到了现在,泄露出同样的气息。

 

总算是搬出来住了。最开始,父母还总放心不下她,觉得好像一直都是孩子的草子哪里能一下子一个人生活——就在家里住一段时间吧,他们总以此回绝。

 

但不行啊……虽然草子最初也觉得住在家里没什么不好,可自己毕竟长大了,日子一长,没能独自生活的拘束与歉疚总让她忍不住改变自己。

 

“去住一住,试试看,好吗?”父亲帮她运行李那天,公寓楼前,她满面笑靥地对他这么说。爸爸身子一顿,回过头有点迟疑地说:“没问题吗?还是让我先进去看一看……”他脸上总是那么不放心。

 

“呀!”谁知,爸爸刚踏出车门,草子的手便贴上了他那正握着行李箱提手的手。父亲仰起头,也是满脸的惊讶。

 

“怎么了?”

 

“我都这么大,不能再给爸爸看房间了。”

 

“……什么话,再怎么说,身为父母,这点事还是该做的。”父亲皱起眉头,说着又弓起身,将因女儿而松弛的提手再次握紧。草子可以感觉到他隐有的粗气和汗珠。爸爸抬头看着她:“另外,不看看你住的地方,我怎么也放不下心啊。”

 

不过,奇妙的是,他并没有要走的意思。那眉宇间盘亘的皱纹的确让草子为难了数秒,但须臾后,那便伴随父亲脸上的笑容白雪般融化。

 

“不过……爸爸也知道,你已经长成大人了,想要有一点自己的空间,我当然能理解。说实话,你刚才能说出那些话我很吃惊,甚至如果你不这么说的话,我无论怎样都要上去看一看……但现在,爸爸觉得你好像真的不再是那个小孩子了。爸爸相信你的眼光,草子,要顺利啊。”

 

“爸爸……”草子的嘴巴微张。

 

“别那么矫情,喏。”父亲讪笑一声,将行李箱滚动一程后递了上来。

 

“这是……”

 

“怎么?都是已经长大的人了,还要爸爸给你拿行李啊?”

 

草子的脸包鼓了起来。

 

……

 

不管怎么说,从那时以来,很多东西,都安定下来了啊。

 

工作很辛苦,想要不那么辛苦其实也并不是没有办法,只是,草子的性格是生来认真的那种,即便同伴都在偷懒,她也绝对要率先完成委派给自己的那一份——虽然未必能在组里做到最快最好,但至少付出了自己的努力。她在这几个月里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成长,如果说有,那这对于她便算是幸福吧。

 

毕业后,她一直在一家音乐机构做老师,被分派到下属的琴行进行教学,每天要做的,不过是教导那些委派给自己的学生们。虽然说现在是音乐的时代,很多中年人都和小孩子一样希望能学一门乐器,但在生意惨淡的非节假日,草子的工作其实也不过看店而已。

 

店长先生是一个很厉害的人,教吉他,也兼教架子鼓、二胡和小提琴,而且听说还完全是半路出家。真厉害啊,每次看到店长先生在教那些孩子们时手指飞速舞动的神情,草子总是一阵赞叹。

 

而她所注意的存在,也正在一群学员中。

 

从中学时代起,由于长的白净,五官也算是恰到好处,草子受到过很多朋友们的照顾。但她们在称赞她漂亮的同时,也不忘落下一句——就是太冷啦。没错,草子并不善于幅度太大的神情,这导致她在很多时候面上都是冷冰冰的,即便心里不是这样。

 

但这也意味着她笑起来时能让坚冰都悄悄融化。

 

外出时见过她笑容的朋友们都感慨:要是给男孩子看到,真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呢。只是草子几乎不刻意在男生的面前笑。

 

不过,只看外表便慕名而来的人还是很多的。单在大学,草子便被表白过许多次,都尴尬而结结巴巴地拒绝了。这个年纪的草子,还没有妄想自己幸福的打算,甚至连人生的方向也没有定好——她唯一相信的只是那种感觉,觉得自己是会找到那种感觉的。一两年也好,十年或者更久也好,即便现在没有,它们也一定会在自己生命结束前呈出答案。

 

在看到他的那一刻,草子还没有那种特殊的感觉,只是觉得又是和平常一样的一天。但是,在让学员们练习动作后、眺望店长那一批学生的时间里,越是看下去,草子的心跳便越发快起来。

 

……生平第一次的。

 

只看第一眼,那是一个无论怎么样都平平无奇的男生,衣着也只是简简单单的运动短袖短裤,但细心留意他的动作,很容易便能觉得有一股道不明的气质在他的身旁发散。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传达出一种凌驾在优雅之上的美感。

 

草子听说他是店长的朋友,只是因为感兴趣才每天都会来练一会琴的,而且天赋很不错。每次来到,他总是微笑着先与店长和草子打打招呼,若他们都在忙,就会自己坐到钢琴旁,有意调控着音量去奏音。

 

有时,他会一不小心把一个音或和弦按得过重,总会抬起头绷紧两颊的肌肉,紧张、尴尬而很抱歉地对他们二人苦笑一下。草子时常因为回应他的笑容而呆愣数秒,甚至连旁边客人或学生们的话也听不进去了。

 

他们的关系并没有什么进展,都一个月了,其实彼此还只是职员和客人的关系而已,但这样草子就满足了。从来不善言辞的她,根本没有勇气鼓起来去和对方说这种事——而对方待她的表现,也一直只像个邻居一样。

 

这样就好啦。每天临近午夜关掉店门时,钥匙串铛铛响着走回公寓时,目视由南到北的星光,草子总会因至暗的天幕失落或欣喜。还能看见他多久呢?草子曾就这个问题试探性地问过店主,店主先生告诉他:那个人假期结束后便要回去上学了。

 

……

 

如今,自己眼里已经见不到他的存在了,但因为一次机缘凑巧,他们的羁绊——呃……应该……可以这么说吧?草子觉得,他们的羁绊,的确以某种方式留存了下来。

 

当时,琴行里常进行人员调动,开有几间酒吧的店主也时常要因自己的身份到处乱转——所以是否开店的权利便根据草子的时间来算。店主告诉她,如果哪天她很忙的话,就和自己说一声,那一天就不开店好了。

 

草子红着脸在电话那头点点头,心里却在想另一回事:说一声……开不了店的话,和学员们也要说一声吧?那么,是不是也包括他……所以,第二天,草子便以此为口实要到了对方的微信,看到他没有在朋友圈屏蔽自己,草子感到自己的心跳又加速了。

 

还好,他看起来没有那么讨厌我。

 

事实是,草子没有一天休过假,她珍惜着能和那个人见面的每一瞬间,单是见到他演奏时陶醉着摆动的表情,草子便几乎要沉醉了。由于店主先生不在,当他有很多问题不懂时,都会问自己。这时,草子就会站到他身后,一点一点,也许是佯作发怒地告诉他哪里处理得不那么好,看他演示一遍,又亲手示范演示出他错的地方。这样,两人的手经常会碰到一起,感到他的鼻息就随冷气一起氤氲在自己手臂上,草子控制不住身体的颤动。

 

“怎么了?”他仰起头这么问。

 

“没什么,”草子回答道,“只是空调太冷了。”

 

就在像这样相处过一段时间后,他终于招着手离开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回来。在微信里,他们也时常聊一些音乐的话题,再到后面终于分享起最近的生活所在。从手机那小小的窗口里,草子知道对方最近开始尝试做自己的音乐了,虽然还很笨拙,但好歹鼓起勇气地在开始前进。草子用表情包为他祝福,又想到并无什么东西可分享的自己,再一次决定改变。从这天起,草子改变了自己的作息,在休息时间不再像过去那样宅着,而是去到很多也许值得分享给他的地方。

 

虽然也许今生都见不到了,但隔着网络这么连接,草子还是感到莫大的幸福。

 

……

 

 

每个周末,除非十万火急,草子都会花一天时间和家人团聚。真是种奇妙的感受,每次站在颠簸回家的轻轨里,草子都这么想:一家人明明就住在一个城市里,却要像这样分居两地,为的到底是什么呢?她有点迷糊,但又不愿放过心的声音:她的心告诉她,像这样心无旁骛地生活在另一个的地方,无论对人生、对父母还是对理想,都寄宿有未明的渴望。

 

到爸爸妈妈那还要好一会,那样……草子捂住嘴打了个哈欠,抬头看看金碧辉煌的摩天大楼,在夜色里靠着窗槛沉沉睡去了。

 

两小时后。

 

“草子,怎么了?周末还这么没精神。”看到在门口换鞋、有些没精打采的草子,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时便已放下报纸、来到门前等候的父亲这么问道。

 

“别管啦……我也有自己的苦恼嘛。”草子嘟囔道。父亲在旁点了点头。

 

“为什么就只有这点遗传得那么像。”母亲也穿着围裙嘀咕抱怨。

 

在房间等待晚饭的时间里,草子揉着太阳穴,起身到门外拿杯子打水,并没有帮爸爸妈妈准备晚餐的欲望。直到回到家里,她才意识到这种变化:原来疲惫真的能改变一个人啊。

 

途中,母亲曾走出来告诉草子,旁边柜子上有可以协助解酒的糖,草子大叫了声“什么啊”便将她赶了回去。父亲也冒出一个脑袋憨厚地笑了笑。在确认女儿的活力后,夫妻二人终于可以放心了。

 

六点半,晚饭的时间很宁静。

 

家里还是和以前一样,爸爸坐在沙发上端着碗看近期的新闻,自己则在帮母亲收拾碗筷,且又因吃饭时握着手机被骂了一顿。那只笨鸟也和过去一样在笼子里乱窜,让草子想到曾经被它嘴啄到的经历。洗净碗筷的油污后,草子本打算回房间像过去一样翻看信息,但看到沙发上坐着的爸爸,和擦着手径直走过去的妈妈,她犹豫了一会,牙齿贴住上唇,也脚步轻缓地走了过去。

 

一摸到,才发现:都有这么多皱纹了呀。

 

“哟,草子……你怎么回事?今天都有心情来听我们两个老人家谈心啦?”

 

父亲的话还是那样刻薄,但颧骨边缘抽搐的笑意,暴露了他有意隐瞒的欣喜。

 

母亲攥着手巾坐在旁边,也只是一点点勾勒出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怎么?来和你们一起看电视,不开心呀?”草子别过头,嘟起嘴。眼角边缘未卸的红妆轻轻跳了跳。

 

“你们呀……”看到佯作冷战其实都在偷瞄对方的父女俩,母亲的心里只有高兴。

 

电视的声音默默在流淌。

 

……

 

还是父亲先注意到了草子的表情。

 

那时,母亲去和朋友煲电话粥,草子也慢慢厌倦了电视节目的烦闷,开始翻查起手机来。就是这时,父亲注意到了她那几乎要作出、想忍却又忍不住的微笑。

 

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即便是他,也有好几年没见到了。

 

“是男朋友?”父亲喝了杯茶,猝不及防地对草子抛出这句话。

 

“啊?”草子其实平日里都经常忽视爸爸的话,但这一次,无论是回应还是听觉都格外清楚。

 

“我是说你在和男朋友聊天吧?虽然也许想瞒过我,但老实招了吧。”

 

“没有。”草子撇起嘴,将头偏过五十度偷瞄父亲。“只是琴行里的一个学员罢了。”

 

“是吗,可我刚才看你很开心。”

 

“……是吗,平常就这么开心。”

 

“唔……”倒轮到父亲语塞了。在人世间活过这么多年的他,还不至于捕捉不到女儿眼中瞬间闪过的迟疑和忧伤,但这样还是不问为好。中年人的眼角骤然放松,越过草子在屋子里游荡一圈,最后在酒柜前停下。他装模作样地透过装饰灯观察起里面酒的成色来。

 

可他还是不明白,也想不起,草子到底在何时曾洋溢过那样的幸福。

 

……

 

一点半钟,父母已熟睡,草子久违地离开阔别一周的房间,走到阳台眺望天宇。

 

还是看不到。从这些虚假的灯光占据大地的那一刻起,天上的星星,便已在更为凑泊的地方消散了吧。就和很多事情一样。

 

他说自己要睡了,真是的,都聊了那么久,我才睡不着呢。

 

对了——草子一并想起来:工作后,和以前的很多朋友也不能常来往了吧。虽然还有网络这一层薄薄的联系,但大家毕竟也去了不同的地方。他们此刻也在眺望繁星吗?也许有人看到的星星,要比我清楚和清冷得多吧……耳机里《你就不要想起我》的歌声滑过,草子眼中,不知觉盈出了热泪。

 

草子开始明白,为什么有人要讨厌长大了。

 

在最边缘,隐隐晃出薄雾的黑夜里,草子看到有一颗流星滑过。不再是少女的人对着天空叠住手指许下了愿望,即便,那是在那更遥远的,单以人类的双目绝对无法穿透的星空之上的流星。

 

她只是有那种感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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