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好处
候车室旁闹哄一片,即便还是深夜,这里已塞满了马上要去各地的零工。这个国家就是这样。查格留特身着褐呢大衣,戴一顶旧灰贝雷帽配厚绒裤倚坐在候车室里。来来往往的列车每次都要带走昏黄灯光下的许多影子,而不久,自己也将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咳……”身旁的朋友想来扶他,查格留特挥手劝阻,借由木桌支撑身体站了起来。毕竟是老了啊,他感慨道,单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他都觉得几乎耗尽了氧气和能量。
人生在世间有诸多无法逃遁的苦恼,生在最贫苦人家的孩子们是这样,而位列王侯公卿们的后裔,又何尝不是如此。查格留特不觉得每个同样地位的人都会拥有和自己一样的烦恼,因为人能否觉察到自己的痛苦和使命起源于觉醒的程度和时间,而越是清醒的人,越能感觉到荣耀和理想的力不从心。
查格留特就处在这样的痛苦和幸福里。
别人看来,他腰缠万贯,又贵为伯爵,手下有无数的下人和田产可供驱使,子孙后代们也颇为精明……无论怎么看也是一派朝气蓬勃的景象。可这真的好吗?唯有真正明白自己理想的自己,才能意识到自己的罪恶、明白自己正在做出怎样的决断,并深刻明白“绅士”的称号被委托在自己身上是多么的讽刺和虚伪。
自青年时代起,愈老,查格留特身上便焕发出愈发深重的愧疚感。大胆做出的尝试,鼓起勇气诉说的梦想,都被那些自己愿意信任的人们怀疑乃至背叛。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以及那些他所爱之人无一不批判他的决断,甚至以疯狂、暴怒和歇斯底里来要挟自己。从过上六十五岁生日的那一天起,查格留特便没再真心实意地感到幸福过。
不——还是有的。那便是偷写这些日记的时光。他和妻子很久前就开始分床睡了,没有什么需要向对方索取的,也并没有希求她干出怎样一番事业的寄望。对于查格留特来说,妻子能像过去那样理解自己、不做多余且自私的事情就是对自己最大的帮助……但即便这点小小的期求也成了妄想。
她已经不再是我曾爱过的那个女人了。
前些日子,查格留特发现妻子偷走了日记,用相当蛮横的方式撬开了一直被拒绝给予钥匙的抽屉,再把信纸撕成了粉碎。她大发雷霆,几乎立刻要与我争吵,以至我刚从朋友那回来就听到了屋内的声音。佣人们最先和我说起了此事,而站在那些有如被戳破的针头般的碎纸面前,我是多么地伤心呀。
我的一个儿子也在前几天对我恶语相向。大概是已经预料到我大限将至的缘故——加之传闻又说我与朋友私定了遗嘱——所以他放不下心了。对于我这样一位父亲,他们绝不是没有听闻,但也许,他们也只是以为自己的父亲不过沉浸在不切实际的美梦中,也只是以为自己的父亲所教给他们的道德和修养只是放屁……待到最后就会自然而然幡然醒悟。但我亲爱的孩子们啊,我没有一刻不是如此地清醒。
他代替我的几个孩子们要求我交出地产,至少是他们“应得”的那部分。我从父亲和母亲那里曾经继承过大量的财富,到现在,相当一部分已经在重重重压划分给了农民,虽然成效还有待完善。另一部分财产来源于我的稿费——我的孩子所要索取的正是这两样。我答复他“没有了,没有什么土地了。”他当即跳起来,我丝毫不怀疑他有立刻想掐死我的欲望。但是,我的孩子啊,是什么让你变得如此呢?在你的心中,到底是什么东西站在了最高处?我尝试说服他,叹着气,没能成功。
如今,我总算可以出逃了。在那些人都已熟睡的午夜,在朋友的接济下,我也许可以幸运地逃到一个没有人记得我的地方……在那里安心写作,弄清自己真正的方向,也终于可以安下心真正解决财产的问题。理想在我心中的轮廓其实已经越发明显,如果我的时间还足够的话。
两百米后的那处站台发出了轰鸣,隔着冰冷的石子路看去,大雪中,已经有了一道笼罩蒸汽的光。
嘶嘶的声音笼罩在我的眼镜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