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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迹
书名:罪责 作者:笙花 本章字数:2737字 发布时间:2022-06-22

这将是一篇写于五年、十年或更久以前的文章。

 

现在的我二十二岁,再过不久,便将迎来自己的研究生生涯。于此前此后,羡慕或落幕的事情遭逢并不少,然而,难忘揪心的选择与命运寄宿于中的、倏忽之间的变化也并不少见——但总之,一切就这样了。

 

我不明白自己将会在何时成名立业,而也许,耗去一生恐怕也依旧是碌碌无为。但我还是满心希望这篇文章有那发出去的一个时刻。时至如今,我依旧很相信自己的判断和文学的眼光,我相信以自己所信奉的方式去实践一生就可在某时收获到答案,以告慰那逝去的天灵。

 

在我过去的时光中,总在掩埋一个不可为外人道的秘密。我用遗忘的方式去逃避它,让那些记忆不至于出现在我的梦里,让我那虚构起来的强大不会因某段画面的潮波而轰然坍塌……但这反而是最大的不孝。这些年来,父亲曾许多次问我:“有梦到妈妈吗?”我总会先沉默一会,然后更加沉默地摇起头。

 

我的母亲在九年前去世了。当时,我十三岁,正是任何一个青春期少年都希望理所当然地和父母撒娇的年纪,然而有些人却不一样。那曾经导致母亲割去一半胸部的癌症在毫无察觉间病变扩散到全身,变成了任由世界上最顶尖的医生也束手无策的绝症——那就是晚期淋巴癌。

 

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对这件事一无所知。从未有过与死亡如此近距离接触的我,哪里会发现这病的严重性。父亲也在相当一部分程度上隐瞒了我,但我依旧没能从那漫无天日的住院时间、日复一日的化疗和脱发间察觉到分毫异样。

 

当时的我正上初中,因为有一辆自行车,所以常常在傍晚回家时去医院看母亲一趟。但那对我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面对病情日益恶化、而双方都浑然不觉的母亲,我总是敷衍地问她“今天开不开心啊?”母亲也总是回复我一声“开心”。这样的日子几乎持续在那本该珍视的每一天里,而作为不孝子的我,只将其作为未能及时回家做作业和玩乐的苦恼——我无法原谅自己。

 

甚至,在母亲病情日重、已经虚弱得不能独自下床时,仍陶醉在幸福幻想中的我依然做着敷衍的事,竟至在探望母亲时常常溜到别处看小说。现在想来,那就是我之于鲁迅先生一样——对生身父母犯下的最大的错处。

 

终于有一日,父亲打开沉重的门后告诉我,母亲也许治不好了。我无法回忆起当时的心迹,但我敢肯定,震惊毕竟大过了痛苦。我还是沉浸在难以置信里,忘去了母亲在两年中每况日下的身体,忘记了,家中的经济情况为此受到了多大的冲击——这倒同样引发过我的思考……大概,我向来就是一个如此轻视生活的人吧。

 

但是,父亲依然隐瞒着母亲。在她那最后的生命里,父亲谨遵医生的话,带她去很多地方游玩和看病,几乎竭尽全力实现了她的一切愿望。但被真正蒙在鼓里的仿佛只有我自己——只要来到课堂,我仿佛总能和过去一样说说笑笑。这种境况即便母亲去世以后我也腆着脸几乎不让外人察觉。

 

是自卑吗?是不敢相信现实吗?我搞不懂。可我知道的是,一副无比真实的面具,从此刻起,就牢牢地寄生在了我的脸上。

 

后来,上大学时,我也几乎生存在这种两面的世界里。我与遇到的志同道合的朋友们有过非常幸福的时刻,但即便此时,我的心也会蓦地融入谷底。我回想起了什么呢?母亲吗?不,我回想的是空无一物。

 

那份本该存在于此的痛苦的记忆,都被记忆刻意的修缮掩埋到它本不属于的最底层了。

 

父亲为了母亲,几乎在工作之余费尽了全部心力。原本的操劳本就让他常常不能回家,这样一来,许多时日都是我与姐姐一个人待在房子里。姐姐是从老家来桂林工作的, 但母亲去世后,她很快回湖南结了婚,兴许再也没有回来过。

 

但母亲终究知道了一切——这是在父亲和亲戚们隐瞒着她,带她去北京最后做一次注定徒劳的检查时被告知的。我不明白当时的景象,但父亲告诉我说:当时在北京母亲吃到了自己一直以来就喜欢的小炒肉,胃口难得地好了许多。她对父亲说:如果自己好了,我们一家人就再来这里玩一次吧。

 

可那,已经注定是妄想。

 

终于被告知真相的母亲很快陷入到歇斯底里。一看到我,她才偶尔会沉静下来,虚弱地凑到我耳边,流着泪说:“妈妈真想看到你结婚啊……”这些话她从以前起就对我说过很多遍,但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放在心上。这也是她再也无法亲眼所见的未来了,我也直至此时起,才发觉母亲下肢中日益聚集的恐怖水肿意味着什么。

 

母亲的这句话深深影响了我,尤在去世后,让我根本不敢随意对待每一段感情。我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崇于外貌者,而我至今所挚爱的,所遇到的那唯一一个充满魅力的人,也只是一个相貌平平的女生而已。那种超脱了青春期萌动的爱,是一个人真正成长以后才能品会到的珍贵感情……但因为对她的了解和母亲的话,我犹豫了。我无法确认自己所追求的道路是否会带给她应有的幸福,但起码,我希望是。

 

——所以,抽身而出,看着她收获别的幸福与感动,便也算另一种祝福吧。不过受到赐福的对象是我而已。

 

母亲去世那天,我们才从株洲返回桂林两日。还在不孝着玩游戏的我,忽然听到叔叔从后背拍一声,说:“快走!妈妈快不行了!”我的心一瞬间就如被漆黑的冰雨攥住了心脏,汽车的整个行程中,都耽溺于昏睡和静寂。

 

一路上,父亲都在流着汗,焦急地说:

 

“要是不回来就好啦。”

 

回去的当天,路上下了很大的雨,几次都险些迷路。其实,原本觉得无趣的电台仿佛也泛出光彩,渗透出别样蕴意了。在奔赴外婆家的最后旅程中,黄绮珊的《离不开你》以悠悠的姿态微弱地在渗透凉意的车厢中淌过,每一颗旋律都几乎砸到了我的心里——当时我还不知道,今天,就是我最后一次与妈妈见面了。

 

赶到路口,我们慌忙跳下车,顺着石子路和土路层层跑去。一株大树被雨冲刷掉下了一根巨大的树干,狠狠砸中了我的肩膀——但我的痛觉却几乎低消了。来到外婆家的大宅前,昏黄的灯光寂寞地闪过,在雨声冲刷下,里边似没有任何声响。

 

我和父亲一进去,就听到亲戚们围作一团哭,近前一看,母亲几乎已经没有意识了。我慌了神,当即什么也不顾似的就要上去给母亲做人工呼吸。谁知,一颗红豆跳入到我的喉咙里,母亲也真因此掌握了片刻的清明。她的眼白重新汇集成眼珠,悲哀地看了看父亲,又悲哀地看了看我,手都没力气起伏了。她眼睛里流不出泪,但还是用微弱的声音和眼神示意父亲到她嘴边,嗫嚅着说了什么。我不明白母亲究竟给父亲托付了怎样的话,而我毕生,恐怕也不敢提出这个疑问吧。

 

那最后的数十分钟里,我一直侍候在母亲身旁,但她已经连说话的能力都失却了。我解下她手上的饰环,又小心地亲切抱住她,去感受那脉搏的呼吸,直至它最后一次跳动。

 

母亲是基督徒,每周都会去教堂做礼拜。在生前最后混乱的岁月里,她曾一次次痛得无法忍受地对天祷告“耶稣救我”“耶稣救我”。我在旁边看得非常难受,也真的虔心希望真的有诸天之上的神灵,可使母亲不幸的灵魂在天国或来世解脱。

 

母亲的死没有任何预兆,当时,即便心里泛满了泪花,我也未在亲戚的叫喊、父亲的沉默中留下半点眼泪——那就是我一生以来,忏悔于母亲的最大错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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