姗姗到来,仰观龙泉之盛,嗟而叹。
余幼即好读书,博览通阅,七岁而能成章,世皆以为奇。幸蒙家荫,书香迭代而产尚足,唯至吾父而断。父君思安,亦江阴嗜学之辈,然洒洒一生,寄情山水,仕途不屑也。余羡其诚,亦着意为游士,志状于心。
稍长,愈慕经地图志,闲居家中,一日不无万蚁灼身之骇也。乃别妻女,与吾仆诚、仆枉、仆顾江行远上,屡出数次——尔来,三十又余年矣。
“大丈夫,当朝碧海而慕苍梧。”余辈所志,尽可以此言概之。
而立倏过,吾之行迹,尽铺南北。阶者,古者所定留,按其昔有雄志,又托盛景,不可不享之予众人也。然区区之道,虽常潜百年,亦终为时岁之害也。余到达多地,简深山,时见断阶没草甸间,溪山之水,崖谷砥石,则一切如故——天斧之惩也。盖人之力故可偷巧,然又实破自然余韵,乃终为时岁之侵也。
然,人又非勉不可胜天,若伐竹取木,倾以为梯,则无处不可通达也。余曾居甚险处,上抵危崖,下有万仞,徒听溪声,而不闻有浪涌之沫。乃负箧而行,与吾仆顾交相携手,竟脚蹬崩崖壁之外,抓踩漫行。至地,冷汗肌颊甚濡,天昏暗淡,然浩然之气,亦展眉而吐矣。
余之行中,涉此险者,可谓万千。攀陟仙灵,为大不尊,且乡人土官,亦有冒犯神灵之惧——尝多劝吾、慰吾、导我,其意不过阻路而已矣。余枉顾其言,未免交恶,深陷云深瘴母之中,见其瞠目之地,以为无险,遂免得之。然至今年,终感天命之召,筋骨肌身,始有搐动、无力、脱浅或残障也。时吾深居云滇之地,未无有退隐之心,然心尚一愿——“愈进之”,终难留步。乃约道中兰宗吾友,与顾仆一道之。路中,横向之树使人赞目,而体恙之患,亦使叹息。
将夜,有僧和光请下,因怜寒夜凄冷之盛,乃使顾仆随行之。启前,仆顾索余匙,以解酒囊被褥、衣物之便。余嫌取匙之琐,皆予之。吾仆顾者,三年随余辈出龙脉大江诸山,可为信也。剩日,吾与兰宗江行远上,憩居其庐。是日为重样,晴爽既甚,而夜月当中峰之上,碧落如水,恍然群玉山头也。
初十日,晨起,见仆犹未归,心疑之——隐预有大祸之感,心怏怏不释。急下山,见一僧仓皇至,心已了然:吾仆弃我也。其下果然。法师体极、弘辨震怒,急发二僧往追,余止之,谓:“追或不能及。及亦不能强之而来。亦听其去而已亦。”但离乡三载,一主一仆,形影相离,一旦弃余于万里之外,何其忍也!
旅此一役,身心俱疲,吾病亦甚矣。久居床榻,撰文索窗之外景,姑且憩息。而心何凄然。双腿已废,鸡足之行,亦以尽程。乃取书信寄木增,以乞骸于故乡,极尽叹惋之能事。木增者,旅之伴友也,昔于茶榻,坐赏天树,畅聊而甚叙。亦为其子指点文章。增闻言,果命人以滑竿载之,得归故土。
经久蹉跎,终归故乡,身已薨大半。虚弱枯瘦,乃感汉中始皇、诸葛武侯之憾。吾友吾亲,但见余者,未有不潸泪涕下、握手恸哭者。相见妻女,余亦实有弃枉之愧也。
江阴府遣官来探,见余消瘦,亦疾首痛心,良久乃叹:
“何苦来哉。”
余浅笑一勉,倾以残力,答曰:
“张骞凿空,未睹昆仑;唐玄奘、元耶律楚材衔人主之命,乃得西游。吾以老布衣,孤筇双屦,穷河沙,上昆仑,历西域,题名绝国,与三人而为四,死不恨矣。”
又数日,终于卧榻亲前逝去。唯一可叹者,乃我儿李寄,由里山人,亦将乘余志,葬身于空矣。
然此亦乃数十年之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