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眼睛
60年，世所罕见的大地震。
自数天前男人来到这片荒芜的废墟，瓦砾间的一次次搜寻就早耗尽了他的体力。我为什么要这么用心呢？他这么想。最初也许的确是一腔热血，但时间一长，经年累月的惰性又开始在体内发作。
到了这个阶段，如没有太大余震的话——虽然已经有几次——大概是不会再有什么情况的了。被埋在最表层泥灰中的伤者已经被救出，而那些埋在更深处、也许直到死也挖不到的地方的人呢？那自然没办法了吧，又岂关我的事。
于是，男人便抱着这种思想，放松了肌肉，几乎是敷衍似的检查、抽动着砖块。男人认为在他周围的每个人，或者说除了某几个人外的每个人都是这样。
看看表——差不多可以休息了，今天也感到很累……真是的，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能有什么成果呢？就算找到了，难道找到尸体就能让那些家伙那么开心吗？真是……
男人一直理解不了队友们那种夸张的心情。他也从没想过自己参与这个职业需要多少奉献和操守——不就和所有人一样吗？找项工作糊口罢了。
平时，他也和其他人一样骂那些撇下其他人擅自逃走的教师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即便，那种事放在他面前，肯定也是毫不犹豫地这么做。
真是的，到底还要搞多久……
男人嘟囔抱怨着。可就在他近乎机械性地抽出下一块碎砖时，看到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他呼吸一滞，当下只想的是：是死人吗？就算是死人，挖出来也很麻烦。
很快他就发现：是活着的，眼皮还在眨动，嘴唇还在虚弱地哆嗦。看她的样子，已经有好几天没睡觉了——就在自己安然舒睡的那些过去和现在。
她很饿。看到他的面孔，感受到经过他脸庞吹来的热气，小姑娘小小咽了一口口水。
她正竭力在眼睛中凝聚着什么。从里而外又会是怎样的情感？
“喂，你那边怎么样？快休息了。”
就在这时，男人听到了身后队友的呼叫。
“哦，没什么，和往常一样而已。”
他回头去说了一声，随即再转身对视那眼睛一眼，把石砖塞了回去。
②杖
街上最近不容易见到乞讨者，让L感到非常无趣。
自懂事以来，他就信奉一种优越感：他觉得那种立于别人面前的感觉，甚或侮辱对方的感觉，就是自己存在的意义。我为何不是万物的主宰呢？我为何要善待他人呢？我没有理由做不利于自己的事情。
他在初中就辍学了，跟着个木匠师傅学手艺。后来，先是不满于他扭曲性格的师傅抛弃了他，他的父母最终也把他赶出了家门。
然而，令人欣喜之处在于，L也找到了自己的同类：他唯独在这里达到了一种怪异的民主。只有在这里，他可以不轻视地看待那几个可称为“同类”的物种；只有在这里，心中那种高傲的感觉才能被分享得汪洋恣肆。
他们合伙伏击那些残疾人和乞丐。在那个年代，监控系统还并不完善，把某个行走不便的老人推到、又或者夺走各种乞丐的钱碗逃走——都是未必能抓到的犯罪。但即便抓到了也不要紧——L想，反正同伴很快又会加入进来。
L认为，就算自己哪天被抓进去了，也肯定会有一个新的自己顶替在队伍里，所以，他彻底地放纵愉悦，几乎是及时行乐地对待和夺取一切事物。
没钱用了？找个乞丐好了。那是不是他们剩下的最后一个碗，又或者今晚会不会要用手吃饭、哪怕根本就吃不着饭——又关我屁事。
L也曾幻想过打击那些更有钱的人，虽然不是没有得手过，但大多并不容易做到——毕竟他们常常都出没在闹市区。于是，被抓进去过一次后又放出来的L想，这回可不能再把事弄糟了。
于是，今天，他又见到一个卖唱的盲人——搬着个小板凳坐在桥顶，吱呀吱呀地用一杆破旧的二胡卖唱。他的前面是一个承钱的小背篓。背篓里已经很黑暗了。
L没有犹豫，走上前去，混在人群中装模作样地听了一会。等到人群涣了，他一脚踹到老人腿上，抢过背篓就跑。很多人只是隔着很远、因被响声惊动而回望一看：老人吃痛倒在了地上，那破旧的小板凳和那脏兮兮的二胡，也都因受力不均而从桥旁栏杆的缝隙里掉到了湖泊中。戴着墨镜的老人一只手紧紧抓住膝盖，一只手就在地面上慌忙而吃力地摸索着，什么也摸不到，就坐在那哀哀地哭。
没有人上前，逃走的L很得意。
隔着这么远，L只觉得，这哭声倒比那二胡声动听多了。
③招呼
某日，我及早起床，来到教室，忽然发现笔记本没带。
糟了！如何是好呢？万幸时间还早，就在宿舍的群里说：麻烦大家谁过一下能帮我带带笔记本，谢谢。如果不好找的话——都放在书架最右侧，不妨一起带过来就好。
虽没人回复，但我很放心。我知道一定会有人拿的。
一会后，我在教室遇到了我的一位舍友。见他没朝我走过来，我只当是未看手机，不知道罢了。
谁知，又一会，他走到我旁边告诉我：啊，你的那个本子啊，XX会帮拿的。
……
当然，每个人有自己的选择，苛责不对，我肯定也没理由强迫别人帮我拿本就是自己忘带的东西——不如说，即便不拿，当然也可以：大不了用手机记录一下就好。
但我希望人间的大家都能心肠热一点，至少，如果有我的朋友提出这项要求，只要力所能及、不会迟到……哪怕迟到一会的情况下我都愿意去做到。这与我对君子的追求有关，虽然性格中尚且存着暴戾，路漫漫其修远。
但我想，社会是因人才成为社会，人与人之间亲近一点，我想总是更易成事。
这篇朋友圈我没有屏蔽任何人，因为我绝无任何指责的意思。我只是希望天下能少一些冷笑和寡薄，多一点豁达和亲切的善。如果人人都把自己封闭而不与人相通，那就是限制了自己的可能，也抛弃了和万物勾连的渴望。
我从前也更自私一点，心想大不了你不帮我我也不帮你罢了。即便现在，我也并没有丝毫对众数的信心——但转念一想，为了让更多人迫近理想、矜持和互助，这样的人起码能多一个也好。我也许会再次失望。
下次，我帮你拿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