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耘奏声,敲敲点点地落在乡里。
算是冬末而熹初,快进城前,季真就等不及撩开帘子朝外看。在他那略显古旧的坐垫边,仅摆放有数卷画轴、几张文纸和一帛御诗。早春的微风就这样一点点吹拂他灰白的须发。
真想……他向家人和仆从们表露了想下车走走的愿望,却被严肃拒绝。大家的理由是:都是耄耋之年的人了,腿脚不利索,还是歇息歇息吧!但季真也不知道,自己在余生里还有没有机会踩在这片曾经踩过的土地上。
眼前的风景,就这样化为过往的一幕幕……看戏的时日,在斋里读书的时光,都在这生命的末端加速流动着。碎片化的一生以尚记着的形式珍视,于眼里变为谪凡的星斗。
但老了,果然还是掉不下眼泪了。
……
他是天后的门生,年仅三十六岁便于洛城殿赐冠,当朝状元,极慕三世之荣华。纵使今天想起,往岁烟云,也未必淘尽那丰腴的喜悦。对了……当时一定饮酒了吧,那……老人往身侧一观,却只见到一套用的再旧不过的茶具。
对了——御医大人已经对自己家人嘱咐过,不许再饮酒了,可……身为一家之长,他当然有理由和权力忽略这些劝告,但看着后生们殷切担忧的面庞,季真也总卸下了私望,即便忍不住,也只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才喝上一点。
至少再为他们活几年吧。
……
城门愈近了,远远地,就能看到太守已遣在这里帮助接风的侍者。季真深以喟然。离乡日久,再这样闹哄哄地进城又算什么。在他的苦心委托下,侍从们终于同意先去换上了便装。
——这样就好,季真想。我希望的就是这个。
由于还是无法下车,走在乡道和城道的许多时间里,他都隔着帘子去看故旧的一切。乡音还是从前的味道,听到兴奋时,他也张了张嘴,想去加入争论点什么——可他的嘴巴就空在了那里……季真发现,自己竟一时忘掉了乡音了。
他当即有些恍惚,祭祀台前斟酒的面影,修撰馆中垂案的惫容,又一次次在他的目前经过。苍缕的鬓毛,就在这份玄思中因风的垂动而微摆。
“爷爷从哪里来的?”孩童们私语的声音更让他有些失神了,但只一会,他便仿佛又记起了乡音的容貌,微笑着从容要作出应答。但不知是否是牙都掉光了的缘故,声音根本不是他所想象和期盼的样子,乃至音调都变了味。看到孩子们害怕跑开的神情,他有一种深深的怅然和愧疚。
马车最后在家门前停下,即便有些偏,碍于当世荫萌,多少也有些富贵了。亲戚朋友们都一副热热哄哄的样子,可不知为何,那口黄牙、白牙反激起他忘却的厌恶——猛然回想,如此也是这么多年了啊。他低头凝视自己苍老的手腕,想起从前的许多人……当时,自己也是那么年轻呢。
抓住机会,他逃出人潮,在别人还没来得及搜寻自己前独自到镜湖前站住了。他努力挺起不再峭拔的脊背,忍住疼痛,有些好笑地站在那里。春风还是如过去一样抚着身躯,空无一人的寂寞品味也仿佛和当时一样。他就这样静静凝视着漂浮的水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