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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积是永缘寺里有名的高僧,传闻,他的母亲生他时,凑巧是在一块巨大的青石上。荒郊野岭,加之医疗人员的缺乏,这样的孩子能活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就是凭靠着某种本能的回应,在场的数人,那不包括医生,而掺杂有农民、工人、担夫和小公务员的各人中,最后毕竟是想出了某种办法,让这个孩子得以降生。
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香积刚出生时,四周原野里已然为人们忘却的芬芳,忽然像助足了风似的,轻柔悠长地飘入了众人的鼻翼。那种身处河谷之旁、花海中央可以细嗅到风味的感觉,对于参与旅行的人来说也许今生也难以忘怀。有人说,那是孩子身上的香味!不相信的人接近一闻,发现果然如此——就在那孩子稚嫩的肌肤上,脊背上和汗水里,传递出一种胜似天籁的清香。
更神奇的是,据香积母亲回忆,虽然当时紧张得近乎昏厥,但她自始至终,都有一股超越了痛觉的幸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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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积长大后,如愿以偿进到寺庙成为了一名小沙弥。其实,在当时,很多人都说:可惜了。因为小香积从小聪慧,不但对过往古人的诗文过目不忘,新时代下有关科学的各类知识,几乎也是能够毫厘不差地差便理解下来。在他七岁的时候,身为钟表匠的外公格外喜爱他,就是因为这个小小的孩子居然就在看了几周后,便能在黑夜里——那自己已经休息的时刻里为自己分忧了。
不久,香积就借用那些坏掉的零件,为自己拼凑出了一块并不能走动的手表,但香积一直都戴着它,即便在许多年后进到寺庙,又抑或讲经听教时,也一样。
我们的小香积,就这样枉顾了未来的呼唤,在家人的一片诧异和释然中印下了戒疤。父亲说,在这个时代,还当僧侣有什么劲,母亲则想起了自己当初分娩时丈夫并不在身边的情形,也想起了那花海中绵绵的余味,就说:他就该是这样。
更多的话,我想也是存在的,但对于香积而言,那是超出了这两个人之外的并没有意义的事情。香积是否也有过心中的徘徊呢?但总之,他几乎是义无反顾地拜入了佛门,几乎当时就赢得了天悟上人的喜爱。
是啊,毕竟有一些人是自始至终都赢得上天喜爱的。
白天,除却沉思、背戒文和听讲,香积便侍候在师父身边,跟随他去到很多地方。云谷雾海的时代毕竟过去了,如今,师父所出入的地方并不再是深山老林里几近破落的旧寺,而是灯火通明、通行方式都选择为汽车的大酒馆。每当坐在车里,从自己这边,或透过师父和司机先生的脸看到泛黄玻璃另一边的景象的时候,那在香积眼里曾无数次看到的大楼,就好像有了一种别样的触感。
香积的父亲是一位商人,没有大富大贵,为此也必然要时常在全国奔波。原本,他最大的期望就是自己的孩子能上一个好大学,像别的孩子一样顺顺利利开启自己的人生……但他知道意识到香积的愿望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并不开明。操劳的冷落让他的妻子并不能站到他这一边,多次定立在酒店的大窗前,他都是这样嘴唇干燥地看着流光溢彩的夜空。每当这时,总会有一张色彩明艳的小卡片紧紧捏在他的手指里。
在极少的可以回家的日子,刚从火车或飞机上下来的他总是很疲惫。他会东摇西晃地回到家,带着浓郁的烟酒味直接躺倒在靠门的沙发上,不顾扶手的突起磕着自己的腰脊。
父亲回来时,家里常常是没人的,但即便有,出于完全不同的缘由,也常是任由他在这冰凉的玄关旁安睡。个人,只是在标注有不同愿望的屋内传递出寂寞的声响。
对于香积而言,只要到了那天晚上,父母就总会睡到一起。但透过那隔音效果并不好的门——在那沉重的一声木声后,香积都只能听到一阵冰冷的死寂。他相信自己在深夜是不会漏过任何声音的,但在父亲进门后,那原本各自响彻的声响也原寂了。
香积是在初中过后选择出家的,虽然不是没有继续升学的希望,但就犹如某种前一辈子的启示似的:忽然间,他就意识到自己有必须去做的事情不可,他带着忧愁的痛苦一日一日在夜空早已落下的伪光下寻找,而在看到永缘寺深秋里寂寞半掩的门扉时,他的心,很快就重重跳了一下。
③
现代新式的寺庙体制也进行了改 革,虽然肯定比不了高中大学的谨饬,但至少,教会僧徒们一些寺庙以外的谋生手段总还会做的。人心不古,这点恐怕住持心里都很早知道了,但怀借对佛陀的慈悲,他还是抱着忏悔的态度,在寺内开设这些课程,以为那些正在后悔、或言总将要后悔的信众们开辟一条当世之路。
晨诵是沙弥们避不开的仪式之一,即便是深受天悟上人喜爱的香积,也必须在卯时前起来,及早在湖前简单洗漱后跪到蒲垫上,开始诵读那些早已熟稔在心的经文。香积听师父说,如今许多地方的寺庙都不再有这样的晨诵了,也不用再到湖边洗漱,而有了更现代的生活设施——大概就是像家里那样。但香积觉得,唯独在这短暂的历程里,哪怕伙伴们脸上是各色各样的抱怨和笑意,哪怕又有多少人在身旁嘀咕或取笑他,香积都能由衷惬然地展露笑容。他感到自己真正隔绝出了这个世界之外,而所有人们对他的回馈,都作为一种信仰的伪妄。
香积也是在这个时候开始觉得,他的灵魂是作为抽离尘世的东西而存在的。于是,他往往将这种心思代入冥想,在诵经以后的无意识里,任由它们和自己的生平、家庭与种种记忆下来的经文佛法相印刻……香积一直觉得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他清楚地意识到什么东西正在自己的脑中形成,而待结束的那一刻,他将真正参透佛法。
就这样,香积也终于披上了袈裟,成为了永缘寺里远近闻名的大师。他说,当自己一步步走来,看着师父日渐老下去且枯萎的面容时,他就夺去了师父脸上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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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而言,作为一个僧侣,香积是受到很多人非议的。
与他相处,或听他讲道的人都说,听香积大师的玄理,的确每每都能很入迷地听下去,甚至即便有很多地方不懂,带着那半梦半醒的醉态离开讲台时,也总可感到有某种东西在意识里发酵,且经久不息地带来一种生存的梦幻……然而,正是这样一种梦幻让其他人、乃至做梦者本人产生了嫉妒与怀疑——在这复杂且神秘的感受里,他们到底品尝到了什么呢?
于是,讨伐的暗流便开始涌动了。即便讨伐者自己也近乎上瘾似的,抓耳挠腮地企盼着每一次香积的演讲。这时,人们就说香积的脸上已经浮现出老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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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上人时,还是在香积三十五岁的时候。在这个年纪就成为寺庙里的一员重奖,无论参照永缘寺的历史还是文化都是非常奇怪的。如今毕竟已经是文明年代,要攀附到这个位置,除却要经过复杂深刻的佛法考试,获得原先僧侣中高层的相关认可也是不可或缺的。那些事后嫉妒香积的僧侣们也是一样,说自己当初在给他投赞成票时,简直入魔了一样。当时,香积也只是静静地坐在蒲垫中央,安然地仰视天光,于是那罩拢在他身旁、被打下化成细线的目光便成了袈裟隐隐放光的金线。
地位的变化略微影响到了生活,但香积还是日复一日地清早起来到湖边打水,洗漱,看着晨光。在一日全城因电力危机而黑暗的夜里,香积很早地就和许多来纳凉且闹哄哄的人们来到了这块湖区的边地上。渐渐,天空中积淀的雾霭开始氤氲,而更多的,人造云雾腐蚀下的烟絮也在静默的撕扯中得以散开。在人们渐渐消去而周遭日益寒冷的彻晚,香积就是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坐在一块大青石上看着这烟雾的空穴中散露出来的星光——而它们就如在一只大手的阻绝下,即便消尽城市的余光和涣散的云影,也依旧只可在缝隙中奉献出片刻的光芒。
如今乘车的机会也比往日要多得多了。每次,通过半面裸露在外边的电梯升至顶楼时,香积大师总是五指和脸贴着墙壁,细细感受外墙框架中黑影滤过的变化,更多的也许是地上的繁星吧。同行的僧侣们总是以一种又是厌恶又是惊疑的眼睛望着他,而主办方,则一直抱有深谙的冷笑。
而如若电梯完全封死,那在这污浊嵌乌的镜面中,香积大师便会一语不发,闭上眼睛静静感受耳朵的重量。
香积大师在外边讲经和在寺里也没有区别,依旧是那种罂 粟般的空灵和梦幻,无论是谁,事后都有一种迫切想要知道什么的欲 望。然而,每一次,仿佛这种梦幻可以预先保留下余韵似的!当人们醒过来,或言意识过来时,讲台上已经没有了香积大师的身影了。焦躁的人们带着近乎暴力的欲求外出寻找,却再也不能在整栋大楼的任何一个角落看到香积大师的痕迹。
有人说,香积大师是上了屋顶,从那往下一跳消失了,因为他在某日的寻找时就在那里看到了大师的身影。有人则说,大师是在现场凭空迸散成了烟尘,因为他清楚地看见前一秒大师的身影还驻足的讲台间,然而只是一刹,一个眨眼或歪头,他便凭空湮灭了身影。
也有人希望能及早拦下香积大师,甚至将他软禁在某处——然而香积大师仿若真有魂灵似的,这种想法往往还未实行,人们便发觉是自己使自己捆住了手脚,甚至是在荒无一人,那自己预先精心设计好的暗室中。
这样一个人,是奇迹吗?即便是专职奉送香积大师的司机,常常也是这样的感慨。多年后,将近寂灭的他回忆说,自己有时往往还是在睡梦中,便迷迷糊糊似乎解决了现实的工作,前一秒也许还在酒店下的灼日,下一个瞬间便眨眼在自己的床上,筋骨里渗透出不安的疲劳。
天悟上人说,他也不知香积的魔力是从何时开始的,是从何时让他感到担忧、梦幻和恐惧的。
⑥
……
在一则古老的历史中,有过这么一则寓言。
亡人舍弃了双目、感觉、爱和欲 望最终来到了神灵面前,希望能用自己最后余下的命运来换回一点不朽的力量。谁知,神灵则是轻蔑地说:
“足够吗?”
亡人感到了一种羞辱,但在莫大的威压和勇气下,他还是颤抖着伏下身,戳破自己的头骨说:
“吾王,这已是我最后的供奉!”
没人明白不断肢解自己骨头的亡灵在最后受了何等的污蔑,也不明白神灵最后到底是因何扭转了心意——总之,在那亡灵将自己的每一截身体,无论皮肉还是骨的每一部分都毁坏殆尽时,面对这早已逝去的死者,神临到了它面前,只一握便使一切重生和涣散。新生的亡骨早已没有住进精灵,而只是本能地伏身在神主足下。它没有言语,没有意识,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身体只反复幻灭在肢解与众生中。地上的血迹已经干了。
“那么,我赐给你!”于是神主突然说道。
⑦
促使香积上人生命转变的契机是在他五十多岁的时候。也就在那时,不断困陷于生活循环的他意识到自己失去了某些力量。那些曾经本就不知从何而来的,轻快神秘的语调开始湮没了,听他讲经的人,愈发挣脱出了某种固有的限制,而他心中,也渐复消灭着往日的轻灵。
可异变是在更早之前的。香积上人从未想过自己为何是直至此时才对某些东西生厌,现在出行,他再也不会贴在玻璃窗上,也不会在会有自如地逃走了。看到场下肃穆又不得回应的一大片神情,他原先心中沉重的寂寞变成了不断积释的厌烦,终于,他在某天忍无可忍地走到一个人面前扇了他一巴掌——谁知,他眼中原本正在酝酿的疑惑泡裂了开来,正因这痛楚,他反倒陷入一种痴狂的迷乱之中。其余人着了急,也纷纷涌上来,近乎是要用自己的脸去使香积来进行抽打。庞大的恶心感在香积大师的喉咙与舌根间升腾,那同时是一种颤抖着的膨胀的力量。
无名的恐惧和某种复杂的预料,让他戒了自己吃了三十余年的素,转而陷入的酒和肉上。媒体第一时间对这件事进行了报道,但让香积最为遗憾的是,他并没能从这些从东西上感到自己需要的幸福。换而言之,他在某个刹那间感到过往的追求根本没来由地幻灭了,而在那预想中的希望诞生前,都是原有塔楼的虚影在促使他继续留在这个世上。
他的第二目标是性,是自残,是对过往的阉割——然而,依旧是无果。看来她们如今也大不从前了。看着在自己身下谄媚着为了钱而做着虚假的夸耀与反应的女人,香积不由想起自己十五岁时初尝禁 果时的情形——那个人也只是一个妓 女,却让他有了一种,仿佛那是普遍女性的美的感觉。往后三十余年,香积再也没有、或再也没有尝试深入了解过这种情感。那种纯粹美好的感觉是非常可贵的,而即便是同样的构造,一旦纯度或性质惨遭流失,那么终其一生也将混沌在这贬值后的遗忘里。年老的香积上人一直都以为那已是无可超越的了,故而,留存于最美好的一刻,就充斥过一切虚妄且将之劣化的人生。
但他知道,某种清醒已在发生变化,缘由无他,只是一个新兴的女戒徒。他不可否认自己没有忘掉从前的那份感觉,即便容貌忘掉了,年龄、触觉和品性也忘掉了,那种最深层次的慰藉也还是时刻闪烁在他心中,让他成为人又不成为人。就是在某个时刻,愈发疲惫的香积上人碰见了新的旺盛的生命,但即便这样,他也不明白自己所欲索取的究竟是什么。
于是,当日梦里,那个女子便仿佛由命运拆分,在香积的脑中变成了躯体、灵魂、眉头、笑容等一样的各种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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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侣运用自己的手段,第二天就得到了那个女人。少女近乎是迷惑和梦幻地倒入了僧侣的怀中,但她就和许许多多的人一样,并没能闻到那传闻在香积住持身上曾有过的香味。
她的意识,近乎朦胧且扭曲了,乃至连自己是怎样一个人都全然迷惘。香积觉得,自己也许也是这一样:但此刻,他笨拙且疑惑地感受着这个女人的身体,在他眼中,曾有过数十次的迷茫与困惑。但心的探求促使他征服了这些困难,终于,靡暗的寺堂内响起了老人的哭喊。
不是这个……他悲哀地摇了摇头,又换取下一样。他毫不犹豫地拆分着少女身上的每一部位,又一次次看到她异样的笑与面庞、泪水,终于意识到依偎在自己怀中的她到底是因何绽放出了一股奇异的魅力:那是一种不是爱,而仅仅是想将之保持、保护下来的期望,是为了不让之流落而甘心做出的犹豫,是因为预期到某些并不希望的未来而必须陷入的痛苦……“霎”的一下,香积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神力灭失了,身体上不断上涌的温热,跟随寺庙内花草酝酿的奇异气息浸透到他的血骨与肌液中。
“咚”的一声,门被外面闹哄哄的空气一下子推开了,所有到场的僧侣们看到,香积上人和住持大人断掉的身体缠死在一起,各自用一根指骨插入了对方的天灵。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