⑦浪潮
早上起来，忽然感到一阵凉意。掀开帘子一看，隔着橱窗，原来外面下雪了啊。
丝丝缕缕的空气，在使本就虚弱的身体更伤一层的同时，也带来一点异样的兴奋。今天……出去走走怎样？文子大概出去和朋友一起做针线活了，孩子们也早早托付给了学校。今天……就今天，出去走走，应该没问题吧？
我下了决心，独自一人系好衣带，穿着还算厚实的衣服走出家门，从冷清的街道旁走到海边。原来海水到这个时候也不结冰吗？一抹记忆涌现出来，对了，东京本就冷不到那般地步。
用木屐踩着硬硬的沙子，即便隔着厚袜，冬天的冷意也经由脚趾传遍了全身。
现在，估计这里是被我包场了吧……我苦笑一下，抬头，正好有一道温暖的阳光洒到睫前。嗯？
我看到，就在我正前方，大概几十米的地方，有个女人站在那里。她穿着和服，没穿鞋子走在隆冬的海潮中。稀微光明的烘托下，她的身体连同影子一起若隐若现。她不时会转头张望，在对向黎明时，海水总会不经意地淹没过踝间。
我没有出现在她的视野里，但如果可以，真想看到她对我笑一笑啊。
⑧信
致文子：
唐突之间收到在外丈夫的这封信，想必你一定很惊讶吧。我也是同样惊讶：居然到这里就走不下去了。现在我正坐在回家的火车上，想必用不了多久就可以与你相见。夫妻一场，我知道于你有许多亏欠，但我是个木讷的人，感情的事，一向总说不出口。幸好，我还有文字可聊表心意，那么，就请当我在这说的都是真心话。
与你相识九年了，虽然常常因工作和自我的原因冷落你，但请相信，我和你绝不是仅因父母媒妁而相爱。在与你婚宴的当天，看着身着礼服、因频频交杯而泛出红晕、又不断蹙眉的你，我忽然从那张疲惫却充满魅力的脸上发现了我的爱人。你的魅力，想必你自己也没有发现吧？但在我心里，你绝对拥有美的存在。
我不瞒你，新婚之后，尤其这几年，我在外边有了别的女人。她们的的确确曾给我幸福，也自然在某些地方给我带来过痛苦……但请相信，你绝对要胜过她们中任何一位，我对丈夫行为的失职，纯粹招致于个人的脆弱。读过那么多的书，恬不知耻地在许多人面前说了那么多大话，到头来却连丈夫的身份都保管不住，请你原谅这样无能的丈夫吧。
对于死，我已有了决意，如果在家时告诉你，想必，你会以各种理由阻拦吧。但请原谅这不负责任的任性。一想到我的孩子们就要失去自己的父亲，身为妻子的你就要失去自己的爱人，我也总要抑制不住地为自己的窝囊道歉。
但是，人生一世，往往又不过蚍蜉，即便挣扎努力了、打定主意要过上轰轰烈烈的一生，到头来，也终于失掉了最后的勇气，无法再向前了。此时的你，一定在哭泣吧……又或许，在盘算着什么新的劝阻我的打算……
但请放心，最后这几年来，我拼命赚钱，留下的存款还算足够，应该可以支持你抚养孩子们长大，我是因为别的理由才决定自杀的。只是……匆匆忙忙就把这么多事情托付给你，纵死，我也抹不去哪怕分毫的愧疚，但在各种程度上受着伤害的我，已经没有勇气再活下去了。我希望文子尊重我的选择。
（新婚时，我也没想到这样。）
三日之后，我会回到家，一为将遗书交给你和珍重的师友，二为做最后的诀别。我意已决，还请文子收起那点伤心的眼泪，哄骗一下孩子们，不然，我怎么肯狠得下心呐。
我与你度过的岁月，无疑是幸福的。
爱你的
龙之介
⑨小猫
在一家名叫“深海”的酒馆里，我经常待到深夜。
担起了作家的责任，就理应把它做好。我从中学时代开始便热衷于见识各种各样的人，在纷繁不同的地方。深夜的都市里总似盘踞着秘密，而唯有置身这片灯红绿酒，我眼中的锐利目光才能最快地打磨。
通常，有很多流浪汉会在疏于看管的时候溜进来偷东西，或者借着皮沙发的柔软，偷偷小憩片刻。
老板与我是很好的朋友，可即便发现了这些人溜进来，我也从不大声告诉他——看着这些人被赶出去、以及鬼鬼祟祟溜进来的模样，不正是创作绝好的题材吗？可是现在，我脸色苍白，大概是直到死期临近，才在清醒中看到了这恶意本身。
“呀，这就要走了吗？”我起身，朋友一脸惊讶地看着我。他一直以为我是喜欢喝他家的鸡尾酒才来到这的。
“嗯……今天身体不太好，择日再聚吧……哦...？”
最后的那声“哦”发出的极小，我想朋友没听见，因为他刚回答完便转身回去，一边呵斥一边收拾起柜台了。
吸引我注意的是一个女孩，年龄很小，是绝不至引起性欲的年纪。但此刻，我却感觉到一种绝伦的美。
她身着校服，面朝外，发出小小的呼声安睡着。泪痣在白皙的肌肤与睫毛间起伏，每过一秒，那里都会交连出一次轻柔的褶皱，像一只乖巧的小猫。
她为什么来这呢？父母在哪里？是走失了吗？一系列疑问出现在我脑海里，但完完全全是出于担心她。另一方面，也有一点希望问题不要被解决的期待。我突然想在这里看上很久，直至生命最后的余绪。
我正满足地看着，猛然间意识到了旁人的目光——那射来的、映入眼帘的窃窃私语的模样。
“啧啧……疯子呢……芥川？嘿嘿，平时真看不出来……”
“怀有淫欲的疯子。”
不，不是这样的……我想争辩，但话还没说出口，脚步就自己快了起来。回过神时，已出到店外。
疯子。
⑩终
狠心无视妻子的眼泪，笑着与孩子们告别，又将信件托付给朋友——一切都准备就绪了。长叹一声后，男人点点头，步入了那间不过四叠左右的秘室。原来这里是这么狭小吗？男人生平第一次为这黑暗的房间感叹起来，看向一旁积满凝固油脂的灯托，他想起了多年来的写作岁月。
一则童年的记忆被想了起来。
“可恶！可恶！可恶！”少年用手重重锤着干燥的地面，由于石子的锋利，小指关部分已经渗出了黏糊糊的血。他是在长大后拜见父母家的第二天变成这样的。
撒够了气，他便坐在散乱的泥沙上，一边倾听操场上远远的笑声，一边看天空飞过的云彩。人能触摸到那么高的地方吗？他见过在高空横亘的飞艇，也听说有一种叫做“飞机”的机器正在打造，但还一次没上去过。
况且，少年的梦想远要比这狂妄的多——他想凭借自己的力量，单单只是自己飞翔在这天空中！
“如果能有那么一天就好啦。”那一天，少年时期的芥川龙之介望着天，喃喃自语似的这么说道。
……
暗室里依旧了无生机，这具皮囊也不值得任何期待。大概还有多久呢？装有巴比妥的药瓶掉出瓶口裸露在他面前，一旁还有散落一地的药片。只有油灯还在陪着他倒数。那股冥冥的不安仍旧没有放过他，即便现在，即便在他能看清许多过去的现在，那种不安，依然混同着痛苦，在他的胃里翻滚。
他想起自己前些日子曾和朋友出去，说笑间借来朋友的眼镜一看，马上惊讶地感慨道：
“世界变得好温暖。”他使劲眨了几下眼睛。
朋友看到他的滑稽样，以为是故意装出来的，打趣道：
“没什么，只是用久发黄罢了。”
“不，这正是虚假的，温暖的色彩。”
……
哦，来了么！
感受到沉重的睡意，以及痛苦减轻的症状，男人开始真正体会一种叫做“回光返照”的情感。我真的赎清了所有罪孽吗？在人世走一遭，真的足够心满意足吗？最终，他摇了摇头，苍白的脸苦笑着，唯有嘴唇在试图做最后的蠕动。他不自觉就吟出：
“诸神的兵卒就要来捉我。”
那是属于友人的一句话。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