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草(三)
书名:罪责 作者:笙花 本章字数:4476字 发布时间:2022-06-22

我与那个女人的初次见面,是在柏油路面扑簌出蒸汽的正午。

 

酷暑难耐,顺着身后的冷气,我忽然有种不想踏出咖啡馆、回头继续小酌一顿的冲动。这种冷热交替的感觉总使人容易在诱 惑中麻痹。

 

就在我犹豫,正准备掏出笔记本查略事宜时,她出现在了那里。

 

光看脸,还是个女学生的样子,但纵观狼狈且不合身的绸衫与裙子,想必早已落入风尘。她此时好像刚刚从车里下来,一边蹙眉,一边和车夫争论着什么。

 

就在她狡辩结束时,那道目光,凑巧遇见了正眺望远方的我。

 

捏笔的手一下子在笔记本上停住了。

 

……

 

和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相识,又在热切与寂寞下颠鸾倒凤、极尽衾枕之欢,无论对我还是对她,都是极为刺激的。我们完全陶醉在这样的岁月里,全然抛下身份和责任,沉浸在欲 望的享乐中。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她在杂志上看到我的名字时,才显得格外惊讶。

 

“啊,您是……”他指了指杂志上的一张照片,手掌轻轻靠近嘴唇。

 

“认错人了。”可我只是将那阴暗的不满隐藏的极深,又很快地抱住她。脸藏了在她无法看到的地方。

 

好在,她现在还不是那么过分拘泥于此的女人。

 

那以后,我们的关系又维持了一会。猎艳的刺激感已使我入魔,让我频频背着妻子,去和那些仅因一份感觉便爱慕的女子倾覆。她们之中,也有我彻未染指的存在——心愿也许在我,又或她们。

 

我和这个女人的分手起源于某一事件,发生关系这么久还被蒙在鼓里,我不由勃然大怒——但更深的,是一种源自血脉的恐惧感。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到她的朋友说起她父亲的事情——听说是个疯子。虚无的恐惧一下子跨越死亡和记忆穿越到我面前,让我几乎像头病兽般攥住她的肩,指甲在战栗之余,抖动的有些发白。

 

“你的父亲...是疯子?为什么不告诉我?”

 

“那有什么奇怪,我不也疯疯癫癫的?”这是她惯用的说辞。不,是我一直以来都以为是在开玩笑的说辞。

 

“开什么玩笑?”可她的话好像更加刺痛了我,“那又有什么关系?你是你,你父亲是你父亲,你可好好的!”

 

“哦?”谁知,她眼中竟闪过一丝挑衅的神色,“难道大名鼎鼎的龙之介先生没听说过遗传学吗?就连我这个中学辍学生都懂欸!性状会顺着基因遗传,这不是铁定的嘛!父亲脑袋不太好,我脑袋不太好也是理所当然,你怎么阴晴不定的……哦!我想起来了,难道是——”

 

“不要再说了!”

 

我逃也似的冲出了为她租下的小屋,脸上满是恐惧和惊惶的汗水,不觉间,脊背已湿透。

 

那是我主动与她的最后一次见面。

 

有了这样的遭遇,周围的声音便使我愈发敏感。

 

“芥……”即便周围只是有人在谈论芥末的辛辣,我也总感到浑身发冷,仿佛有眼神射向了自己。“听说大作家芥川龙之介的母亲是疯子呢”“啊,是会遗传下来的吗”“听说是”我的脑中总预演着这样的对话,而对方那压低声音、躲闪的眼神兼同窃窃私语的目光总让我相信此念不虚。

 

待在床榻上,我不止一次顺着夜光,在稿纸油灯的簇拥下彻夜难眠。疯子……疯子么?我想起她那乳白的肌肤,眼角的黑痣,以及笑起来时,那活力四射的魅容……一处又一处异样的癫狂,正如飞跃夜空的机翼,在彩灯的迸射间分外清明。那正是疯子该有的样子。

 

中国之旅后,我的身体本就每况日下——当然,更严重的还是幻灭的、那在破碎神佛与彩绘雕像间曾经闪耀的霞光。现在,这份疯人的记忆亦鱼目混珠,犹如食人鱼一般噬咬在我的伤口上,单是闭眼,都仿佛有一只白手扑面直上。

 

无论再和哪个女人见面,我都免不了在对方瞳影中发现她的目光。

 

文子!文子!正是在这个时候,文子的体贴才被我无能的记起,或不如说,正是她表现出来的体贴让我再一次陷入疑惑。常常,在风雨呼作的深夜醒来,看到一旁油灯微小,窗口泄进来的风正在一点点撕扯着烛焰,我都能在光晕中看见,她那在我之上的目光。

 

啊,文子,现在还没睡吗……我还有些迷迷糊糊,小声招呼她,这才发现,将我枕在膝上的她,捋起的发丝总是一垂一摆,原来早睡着了。

 

“文子……文子……啊,醒了……去床上睡吧,实在是辛苦你了,就为我这样的人。”把她叫醒后,在懵懂的笑容中,她“嗯”了一声,吹灭灯,像是没听见我的话,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簇拥我回到了卧房。是了,忽然有一刻,我几乎热泪盈眶。这正是我爱她的理由吧。

 

但是,闭眼前,掠过的一幕幕还是让我陷入了更深的愧疚与迷惘。

 

“我还爱着这个女人吗?”

 

我问自己,答案令一直关注着自己的我也颇感意外。

 

“我还爱着她。”

 

(四)散落的相框

 

①风

 

时间下午五点整,雨很大,我刚和编辑商议好出版事宜,因没带伞,便站到一处看书。

 

选址难得地选在图书馆,据说,是编辑为了含蓄地告诉我应该照顾下时势而特意选的——纵然声名在外、销量不愁,但扩展一下读者面也许不坏吧?——是吗?

 

我也在新书区拾书看,哦,原来现在都在写这样的小说吗?……我沉浸在书中的世界里,直到一阵电光闪过,眼角边的一道人影,倏忽夺去了我的视线。

 

那是一个女孩子,大概是上中学的年纪吧……?她没有在暴风雨面前不为所动,而是一边托腮,一边看侧方窗子后面,整个世界的淹没。一株梧桐树就在她身后挥舞着巨大的树干,好像轻而易举就可以把她击倒……

 

我停在那,好像看到了生命的袖小与伟大。

 

②梦

 

对变成疯子的恐惧日复一日在加重。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哪怕在睡梦中,我都看见有巨大的钟表停滞住世界,荒凉中,唯有眼睛和时针在喳喳转动。

 

有时,我又感觉自己似躺在大湖中央,透明的身体里,尽可望见其下鱼儿的歌唱。天空见不到云,周围的虫鸣也难得地极尽悦耳。有一只灰蝴蝶在我上空浮过,伸手一采,刹那间又散成了齑粉。

 

我也看着自己抬起的,那只凡人的手,情不自禁流下泪来。

 

③中国之旅

 

偶尔,心情大好。

 

我兑现了与妻子的承诺,在对死亡的预感还没那么强烈时远涉重洋,来到一直在书中才见到的过中国地界。到底物是人非了呀。妻子还不那么觉得,我却忍不住发出感慨。走过颓圮的城墙和猎场,理想中的黄金乡已轰然幻灭,代之的,是遍地的流民饿殍,和脚底下混满潲水的烂泥路。

 

这时,我发觉面前出现了一个很像士人的男人,不由双目一亮。

 

“你……好。”我用蹩脚的汉语这么说道。说来也真是奇怪,明明写下过很多遍汉字,假名用惯后,还是不经意就会带上点东京的味道。

 

“啊,先生……”可是,他大大辜负了我的期望——先是眼中难以掩饰的惊恐,转瞬,就又变成了迫不及待的谄媚,“先生要在哪里下榻?我知道某处的日本料理很不错。”

 

妻子用日语夸他嘴甜,我却没有答复他。带上笑容姑且把人轰走后,见我沉默良久,妻子忍不住问。

 

“怎么了吗?他看起来是个好人。”

 

我面向文子,近乎用了难以置信的目光。很久以来,我一直试图在她身上与吉田弥生的影子重合,但到了现在,才发现她毕竟只有在这点上让我失望。

 

“没有什么。”我这么答道,笑了笑。

 

④抉择

 

我的作品再次获得世人认可,竟是在觉察到大限将至的时候,真是讽刺。

 

被迫(主动?)从镰仓离开后,脱离了山野的我,顿时如掷入世代的洪流,霎时间不知所措。现在……大家似乎更喜欢和爱写一些有“现代气息”的作品,换而言之,不那么需要有古味。

 

是这样吗?我也试着写了一些那样的小说,虽然认识的田岛总编郑重地说一定会帮我好好看,也顺利地在杂志上出版——但就收效看来,反响平平。

 

“江郎才尽”的口号,也是在那时颁给芥川龙之介的吧?

 

我努力抛却过往的痕迹,竭力融入这个已不属于我的世界,却只感到徒劳无功。我真的失去了才能吗?惘然间,我曾不止一次看着自己迷迷糊糊写出的稿纸,但那自然而然写下的,又不过从前厚重的史迹。这样可不行啊……一种偏执,就犹如后来对疯子的畏惧般缠住了我,以至迷失了自己的所在。

 

但好在,现在我找到了新的目标。

 

矛头是该指向“社会”吗?不是“典故”和“历史”,而是“内心”?及至此刻,其实我早已无思虑这些的精力,只是如往常般,顺势、顺流地写着。直到在房内沉睡的那一刻,我才终于看透了尘世似的,为这一切深深懊悔。

 

“可有回头路?”黑无常面前,我面色平静地问道。“当然没有。”他回应。我点点头,共同湮灭了。

 

⑤宁静

 

呆在汤河原和鹄沼的这些日子,我感到病愈发严重了。不只是胃痛、神经衰弱和心脏近乎撕裂的扭曲,那种要变成疯子的恐惧也随着汗水在我的念头间渗出。我……我……我要死了吗?还是变成疯子?一瞬间,我的眼直发白,上视之下,未曾能从蓝天中窥见神明。

 

中国之旅彻底摧毁了我的健康,可这是为什么呢?我想大概是最后的期望也落空了。一个身处黑暗的人,本来就在人际的潮流中感到寂寞,“无法被理解”是一种剧毒,而独独这种毒,是时间和呵护无法弥补的。

 

——更别提,那其中有旧伤……

 

同年,姐姐家失火的消息传到了家里,盯紧信纸的那一刻,我几乎吓得失魂落魄——我到底怎么了,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姐姐死在了那场大火中,而姐夫却又因对房子投了保险而被怀疑刻意纵火。真是无稽之谈,谁会为了钱就毁掉那些回忆!

 

可令我没想到的是,姐夫在不久后,就不堪重负地卧轨自 杀了,姐姐的孩子,也由此托付给我收养。各种重担本就让我这个不再畅销的作家感到棘手,更何况……又带上姐姐的债务。

 

前途的灰暗,和身体的病痛一起交织在我那本就摇摇欲坠的记忆里。回想起宫殿内破碎的神佛,极短暂的,我眼中恢复了清明。

 

⑥重逢

 

我又与那个女人相见了,背着文子,也当然是背着文子。

 

当时,我难能从燥热的环境中脱身,躲在咖啡馆中,一杯一杯呷着夹有柠檬薄片的冰水。她的声音正是我在这个地方听到的。

 

嗯?这不是……我回过头,正巧发现一个一脸狐疑面向我的女人。见到我,她也是松了一口气,一副“啊,果然如此”的样子,咧嘴笑了起来。她很快在朋友耳边说了什么,在一片安静中坐到我身旁。

 

不妙,不妙。我的身体已经颤抖了起来。

 

“嗨,好久不见。”她冲我招手道,如过去般把脸很快地凑过来,身子也往我身上蹭。

 

我皱了皱眉,朝后挪了挪。“怎么?我们的交集应该已经结束了。”

 

“是这样吗?”她忽然浮现出一缕意味深长的笑容。糟了,她在算计什么?回头看了一会后,她忽然招手说了声,“小介!来这里!”

 

小介?不祥的预感凝聚在我心头。

 

但我还是佯装从容地寒暄道:“哦?你的孩子……?真想不到,你这样的女人也能嫁到个好人家,丈夫在哪里?”

 

听到我这话,她那本就抑制不住的狂笑一下子爆发了。那个女人伸手搂过儿子的脖颈,一边抽烟一边俯视我。

 

“什么丈夫?这就是我和你的儿子!”

 

什么...!一席话,仿如晴天霹雳般砸中了我。仔细看是有一点像,尤其是眼睛,还有鼻子……不,断不可这么就轻信她,那个女人,一个疯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你和一个疯子生下了孩子。可是,这句话,仍旧犹如诅咒般响在我心底。

 

“……别说玩笑话了,他看起来年纪不大,怎么可能与我有关呢?”我沉吟一会,故作镇定地答道。

 

“哦?你不知道现在的孩子都不容易养育吗?小介七八岁就这么懂事,也多亏了大家的照料……”说着,她慈爱地抚摸着孩子的头,那个叫“小介”的孩子也一脸困惑地盯向我,仿佛能看到血缘。

 

“七八岁”,七八岁……盘旋于空中的禅杖轰的一声打中了我,一下就将这西装外套下的畸形灵魂打得现形。

 

“可是,你却一句话不说就抛下了他!这次怎么样,又要逃跑吗?!”短暂的留恋后,她话锋一变,立马就让我语塞。

 

又要逃跑吗……又要逃跑吗……一股莫名的力量让我重重低下了头,心神不宁地喝着冷水。但它们简直在冰块的沉浮中变得滚烫。

 

那天,就在她面前,我借来火柴,一只一只地点燃了从未抽过的香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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