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生
①
男人坐在乡间的驿站,一边俯身,一边看掌间的细纹。芬芳水雾弥漫在荒凉的车站里,真不知道是什么人脑子抽掉了才会让它继续保留下来。
不过,男人唇角微展,这也不错啊。
从最近的村子徒步十余里,沿着小溪从泥泞的土道与水道中走出,途径几小时,最终才可以来到这里。
大概也有别的路吧?男人脸上并无丝毫不耐, 只是一边摩挲食指和大拇指,一边看报纸上的文字。远山的暮色带了点灰了,氤氲之余,预示着雨兆。
……这回会下的多大?男人抬头,手指刚好停在写有“立山红雀一日间悉数凋零”的版面上。
②
向郁葱的山那边望去,没等到列车的炊烟,反先见到了雨水和新的旅者。还有人这样清闲吗?又是讶异,又是怀疑,男人把脸转向已坐到一旁的同伴。
对方年纪看起来很大了,上衫已经湿透,贝雷帽也浸满了水。他此时正把这两样物件在手中挣扎挤弄着,发现我时,似乎也很惊讶。
“唉...哎?你是……”狐疑地发现自己并不认识对方后,好像暖和起来的老人话语里带上了爽朗和轻松,“这时候也有人来这吗——是游客?真是抱歉,刚才把你当雕像了,我也是后来才想起来,这小地方,哪里有雕像呢!”
“算是吧,您呢?要走到这很不容易吧。”我也点头示意,站起身。
“哪有,”他丝毫不生分地拉开了话匣,用手指了指密林中的一处方向,“那里有我们基地的驻地,简单来说,就是勘探所之类的吧?对山石和岩层都要有细致地调查和分析,这就是我们的工作。虽说看是一片林子,但其实钻进去一下就看得到,也很辛苦……您呢?看样子,刚读完大学?”老人及时刹住了车。
“谬赞了,毕业已近十年。”
“呀,这么年轻啊...不过,这年头,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倒是忙的厉害。”
男人自嘲似的一笑。“倒也没错。”
“不管怎么说,能在这见到你很高兴,如果有时间,我请你喝一杯吧,也挺有缘的……哎?”正说着,地面隐隐传来震动,扭头看去,一缕轻烟已随着轰鸣爬上山头。
“看来机会错过了。”
“啊,是……您在几号?”
似乎还有点不甘心,老人向我询问起车厢的节数来,我们并不走运地靠的那么浅。
“那,一切小心。”他叹了声气,点点头,与我挥手后就带着湿漉漉的包裹离开了。
③
从来到潮味浓重的车厢内的那一刻,五个字眼就接连不断地在我记忆中连续。离家越近,它们便越发在我的心头作响。
幸运或不幸?
景物飞掠而过,在窗边托着腮的男人却是双目失神,目光摇曳在青山之后的,很远的地方。
“轰——”列车一下子钻入了隧道,漆黑一片。
他的周围空无一人,就连推送酒水的列车员,也只是很久才踱过一次。寂灭的空间里,相对整洁的桌面和窒息的臭味混杂,让他蹙眉之余,也嗅到一点清新的慰藉。是什么呢?他似乎闻到了一点……橘子的清香。
橘子?一则记忆闪过,他发出笑声,但并无属于自己的幸福之感。
像这样冷漠的黑暗,他的人生并不罕有,无论在肉体还是灵魂上。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二)画
①
人会在什么时候察觉到自己的恶呢?
不是那种良知泯灭后的释然,也并非那种人人都在犯、所以就并不以为错的错——人所能觉察到的恶,一定发源于心底的忏悔。
这种悔意会如恶鬼般啃噬你的心,让你无时无刻、乃至只要触及这段记忆的棱角,都会恐惧得浑身发颤。是的,只有在这种时刻,那些亲手铸就的遗憾,才会深重地刻入你的心。
我正处于为这些恶悔恨的日子。
②
晴天,烈日当空。
午睡中醒来,檐廊边角还有昨夜积蓄的水在滴落。现在……是几点?虽然问的是时间,但我的视线却一直盯着室内,直勾勾地射向屋顶横梁之后的某个地方。母亲大人……还好么?
从小,就有人告诉我母亲大人病了,病的不能亲手照顾我,不能让我像别的小孩子那样可以轻松得到爱、扑在她怀里肆意地撒娇……甚至直到我懂事前,就连母亲的面也没见过。从那以后,也是姨母、养母和姐姐在很大程度上代替着母亲的责任,让我在新的幸福中长大。
——但一旦了解了,这样伪饰的爱,也终究难免有一点差错吧。
姐姐还在学校念书,父亲则开了一家还算不错的杂货店,依凭祖上的余泽,一家人总算还住在一间大宅子里——也姑且雇的起女佣。但即便是这样的一家人也到了不得不分开的时候。那年,母亲生病了,在我刚满八个月,还懵懵懂懂、不涉世事的时候,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住进了养父母家。
望族,妄族么?即便这是幸福的,我也明白了即便是爱,也可以被轻易拿捏。
从此,我不再用“新原”这个姓。
对于他们,我没有任何要指责的话——至少在我的童年时期是如此。姨母和养父母一直悉心地疼爱我长大,给了我不逊于任何亲生血脉的呵护,我也正荡漾在这样的幸福中,而——几乎有一点趾高气扬地,在某种程度上轻视着自己的生身父母。
再次见到母亲,是我开始念书的时候。那时的我,刚刚摸熟了语言的应用,便被养父母们——当时我认为的亲生父母——带到了这所大宅子前。守候在那的男人一见到我,大喜过望,一下子就跑过来抱住我,亲我的脸蛋。
我当时吓坏了,一直以来信任的养父母又没有丝毫保护动作,几乎快要哭出来。最后,还是养父母在时间中与我说明了一切,也许是受到这未来期盼的感召吧,面前的男人,也依依不舍地松了手,连连说着“小原真是长成个男子汉了”“你母亲一定会很高兴的”之类的话。
母亲?一丝错愕出现在我的意识里,但那时的我,并没有将之解开的能力。
那天养父母告诉我,这是我的亲生父亲。
③
“空气是有密度的。”
听到这句话时,我还在东大上社会学系的选修课。临近黄昏,课又上了大半,大家更关心的都是晚上吃什么好、一会有什么活动之类的闲话。我以前以为这种风气只存在高中,但没想到,这些年来走过的学府竟都是这样,当然,这就是后话啦。
也许是为活跃气氛,又或是找回场面,面色渐渐不悦的教授突然抛出了这句话。也的确,我们学生大都也停滞了方才的话题,将目光集中在这突兀的一句话上。
空气?密度?能考上东大,若是连这样简单的概念都记不住,那真是笑掉大牙了。可直到方才都沉溺于各式社会分析事例的教授,忽然之间竟抛出这句话,任谁都会觉得突兀的很。
所有人屏住呼吸,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见自己的高招有了成效,老成的教授先生眼里也不免掠过一丝笑意。“当然,这并不是物理学上的密度,而更在于‘心理’。有调查显示,部分人群在面临一些特定情境时,会有突如其来的窒息感……
就像是空气的密度忽然稀薄得不像话,平常要吸的一口气现在必须吸一大口——奇妙的是,这种症状又神奇地会在很快的时间内瓦解。当然,一块区域附近的氧气浓度差异一般是不会太大的,这更可能是什么原因搅乱、虚弱了呼吸系统,比如社恐症或其他心理类的疾病之类……”
那场演讲占据了当天课堂最后的二十五分钟,但大家都聚精会神听了下去,再没有半点要走神的打算。一路走来,我见过许多优秀或不那么适合教职的教师,但唯有那一刻,我由衷发出感慨:
“这样才算是教师啊。”
在这世上,有许多事都并非是出自心愿和梦想,而多只是发源于被迫。太多被前人走过的、可称为“康庄”的坦途就铺展在前,你又如何好违背呢?
即便打定了决心,你的朋友,你的师长,你的身体,哪怕……你的亲人,都会来阻挠你、威吓你,告诉你一切是多么的高不可攀,告诉你前路会有多么多么难走……归结起来总是一句“听我的那就对了!”“爸爸又怎么会害你!”
但我们没有想到,人是有私欲的,即便是最亲近的人也不例外。只有亲眼见证并感受过这点,人才能在酸涩之中,明白何为真正的长大。
如果可以,真想有另外一条路啊。
……
我走在前往母亲房间的楼梯上,每走一步,都感觉到窒息的气墙在贴着空气阻隔我。
盛午的光芒,只铺在楼梯的最下部,再往上,则是被封死的窗户和布满灰尘的帘影。踩在同样老旧的木梯上,我时常有怀疑它们会不会在下一刻就塌倒,变成一团粉尘的木屑。但我踏在楼梯上的每一步,都传来了坚实的回音。
一声叹息幽幽在我身后,走到母亲门前时,压抑几乎要跳出胸腔。
③
获得母亲的允许后,我拉开房门。
母亲的房间位于二楼靠角落的地方,抽开扇门时,灰色的蒙雾有如传真机深夜的辉光,从内到外都嘶嘶传递着冰凉。母亲就靠在那样的光前,一边任由窗帘扑打自己的脸颊,一边呆呆看着画框。画框是空的。
在很少的时候,母亲能听懂我和姐姐的话,在我们的恳求下,也终于茫然地画起什么来。这种时候,我和姐姐总不打扰,只默默驻守在一旁,又是好奇又是留恋地关注起母亲的面庞。那就是我的母亲啊。在那些时间里,我总试图从那闪烁的苍白情感中捕捉到一些母爱的痕迹,但希望却尽数落空。母亲……没有过哪怕片刻的清明,眼中,只有平静在汩汩涌动。
“画好了。”她的声音依旧没有半分色彩。
我和姐姐如蒙大赦,得到允许后,凑过去看母亲画的画。从根底看,那是很像银杏和玉兰的素描,只是涂色时,完全偏离了本来的颜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鲜艳感。
“好看么?”疯了的母亲看向我,又看向姐姐,难得地笑了笑。我不由愣了下。但只是一瞬,她便又低下头,重新回到那种阴郁的安静里。我忽然感觉心中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失掉了,且也许再也没机会寻找。
另一段记忆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
那是五六年前,我第一次回到本家。获准见母亲后,我怀着远不同于后来的心情,几乎可以说是蹦蹦跳跳地来到她门前。我丝毫没有注意到,在家里的姐姐,和驻足门口的父亲是以一种怎样的目光在打量我。
“娘。”我费劲地推开那扇门,虽然有点汗,但笑容也绝对是百分百。房内,依旧是那斥杂有传真机清光与冷气的灰色,只是夕阳将之稍稍温暖了须臾。当时,母亲并未靠向窗,端坐在床上,以被头发掩住的眼睛凝视我。这就是我的娘亲呐。
还是小孩的我,哪里懂得那些礼数与规矩,顾不上后人的拦阻,就咚咚咚地踩着木地板来到她面前,轻轻一跳,就扑到怀里。洋溢于笑容中的我,根本没察觉母亲的神色。
“娘亲,我在学校有好多好多开心事呢...比如说...”
我真恨不得把一切爱的偿价都告诉她,但那一瞬间,却又只有两个字在冰冷的房间内回荡。
“出去。”
小小的脸蛋一下子僵硬了,但仍以为只是幻想。不会的,哈,不会……这么久没见到我的娘亲,又怎么可能对我说出那两个字呢?对了……她也没打我,没赶我走,哈……没错的,一定是我听错了,要是养母妈妈,这时一定在数落我了,她是一定不会——
“妈妈……”
“出去。”
笑靥还未凝聚,那冷漠刺骨的语调便再次折现于上空。刹那间,正要形成的幸福在我脸上停住了。我忍住流泪的冲动,几乎是咬着嘴唇去看那模糊之中她的面孔,并揣测那两字的含义。已经有匆忙的脚步声从身后袭来了,身子被拉扯之余,她的面孔让我永生难忘。
那分明就穿透了我,根本在看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