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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之后的一周,我没去和子家,只是下班后尽量推辞应酬回家,妻子起初很神异。
“是不是突然到想家的年纪啦?”那时靠近新年。每次坐在饭桌前,妻子就将孩子们要回来的事说给我。
“……小伍最近工作好像很不顺心,要不要开导开导他?还是说该寄一些钱呢?小实好像交到男友了,真好啊,也不知道会不会带回来……到底会是怎样的人啊?”
妻子也进入这个年纪了。那么,是我没有进入吗?我又因何不进入呢?
这几天的妻子始终挂着幸福的笑容,即便明知我对答的敷衍,也温暖温柔以待。唯独让我最不解的是每次晚饭前的时间——那个时候,我一般会在饭桌前看报纸,妻子则在厨房里倒腾冒出热气的饭菜……瞬间,我会放下报纸环顾一眼,看整齐的客厅、廊间和灯色辉银的酒柜。朴白色中,我又有了种迷失感。
我明明应该很幸福的。
……
一周半以后,我决定向和子摊牌。即便心里很忐忑,但为了家庭,我至少不能娶她过门,只能尽自己所能去帮她——在别处生活一段时间也好,哭着闹着要多少钱也好……虽然和子肯定不会这样。
我知道这是相当不负责的承诺:毕竟自己已经年迈,什么时候死都不知道,又怎能一直照顾她呢?况且,一直这样,和子以后又该怎么办?——最美好的年华糟蹋在我这里,仅剩的还算美好的时光也将枯萎于我……我死后,和子又该怎么生活?
很早前,我就有了这种觉悟,很想给和子一笔钱,只是碍于和子的态度一直无法行动。但是,私下里,早在一年前,我就将一部分私人财产托付给了某个机构,指定以每月供予一定的数额维持五十年——和子还浑然无知吧。每次见我,她那有些眼角纹的脸上总是天真烂漫地说:“我想见您,不是为了这些东西。”但我依然很愧疚。这些钱就先攒着,在我死后,或需要的时候应该就会开始运作了。这笔钱委托给的人是我一个非常信任的手下。
当天,我来到和子家,又从黄昏等到午夜。门前,她布满身后路灯橘光的疲乏的身影正在脱鞋,我也有一种深重的疲倦。我很歉疚,在那里低着头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没想到,还没等我说完,和子便小跑过来扶起我,用头发蹭着我说:“怎么在这里,着凉了怎么办?”在我愕然间,她又小心搀扶我起来,在我耳边低声道:
“没关系的,我不是说过了嘛,就算只要这样……我就很幸福了。前些日子我也有些不对劲,抱歉啊。”
和子……我几乎要热泪盈眶。就在这时,我再一次确认了:她就是和别的女人不一样……除却那种独特的温柔,她还蕴含着某种更久远、本源到以至遗忘的特质。但不知为何,此刻,我眼中也闪现出了妻子的身影。
我用西服里的胸巾擦眼角,微仰头,在未关的门和屋内光的邂逅中,凝神看到和子恬淡地予我笑的双目时,心中止不住地动摇……动摇到在此刻认为即便抛家弃子、与和子就此奔走……也是值得追逐终生的幸福。
人总是这样偶尔会热血满澎的动物。而与那发生过任何此类情感的人们一样,我也认为这种爱会伴随我一生。
和子,我可以为你……我几乎说出那句话。我明白自己愧对妻子和孩子,她们没做错任何事,一切都归咎于我……但不爱就是不爱了。我应该为了责任固守住一切,可此刻,我却多么地不忍心……
但就在这时,和子却用自己的手指挡到我唇前。她棕褐色的眼珠里绽出我花白的须发,我从中仿佛看到自己瞳仁中倒映出她满足的笑容。
这样就好……明明没有任何声音的。但在这小小的玄关内、白炽灯黯淡的照耀中,我们两人都仿佛从对方口中得知了某些。这样就好。这难道不是你的期望吗?
我们静静拥抱于此处。那以后,我们真正超越肤浅,了解了对方。
⑩
搬家的时间设定在年末。由于靠近雪日,费用高了很多,和子向我道了许多没必要的歉,说这些钱都会还的。傻丫头。
由于付了特殊费用,搬家公司保证这趟行程不会被任何人发现,所用的卡车也全然揭去其图标,一上公路就再没人认得出了。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大车在路上兜兜转转了好一会,历经许久才最终转到和子新家的楼下。我对和子谎称说是临时租的房子,但实际上,已经以赠予的形式暗地记上了她的名字。这个秘密我一生也不愿坦露,到我死后,或许才会被和子知晓吧。
新家在足立区新叶町的一道小巷子里。虽然公寓不远处就是一片闹市,周围也颇为拥挤,但我知道和子其实很喜欢这种气氛。先前,住地虽相对偏远,但每次出来时,虽然没说,我却发现和子都是热切且饶有兴致地注视着闹市中大笑的人们,我的发现当然也是源出于嫉妒。
当时,我就相信和子心中一定也有那被丈夫压抑过的、旺盛的渴望。
之所以选在相对欠发达的足立区,一是较原来的大田较远,二是人多眼杂,虽有更多暴露的危险,另一种程度上却也能混淆视听。此时的我,已经全然不担心自己的踪迹会否被妻子和熟人发现了——不如说我倒真盼着某一日被发现,然后“被动”地与和子投入真正的幸福。
这种事我对妻子开不了口,如果她不死心,我当然也必须背负着这份责任,一直下去吧。我也会顾虑到我的岳丈,但现在,凭自己的实力,我已在商圈中打下不小的声誉,凭借一份优厚的简历,跳槽可谓分分钟的事情。为之淡然是我曾经某种蜕变的证明。我在这时深刻感受到了自己的势利和阴险。
就这样,一段时间里,我参与应酬的时间越来越少,而与和子在各种地方的相会则越来越多。越是现在,我们反而越靠近那种纯洁的关系,只是偶尔才互相红着脸小酌一会、做点坏事。但对我与和子而言,更在意是应该是这陪伴本身。
就这样,很快到了12月16日——和子丈夫将出狱的前一天。
当晚,为避嫌,又为担心、纪念和感激,我就与和子在她家吃饭。桌上很快端来了炸猪排、鸡块、沙拉酱、炸虾天妇罗兼时蔬。配上一瓶从便利店买来的清酒,我真感到比去任何高档料亭都要痛快。
饭后,我们两人脸都红红的。我提议今晚出去走一走,和子也嘟囔着点点头。我们有意避开市区,来到一条梧桐和枞树交杂成林的小路上,一边踩着影子一边畅聊从过去到现在的理想。这些东西我们已聊过很多次。
半遮半掩的微光下,和子的脸在暗的点缀下显得格外美。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这样的和子为何会看上我这样一个开始老了的人呢?就这个问题我问过和子,她却每每总是笑,抱着我什么也不说——这不禁让我想起自己从前的疑问:
妻子那样优秀的人,又是如何爱上我的呢?一个人的优缺点,果然只有自己才看不清呐。
我在很多年里,原都是如此地浑浑噩噩。
靠马路的直行道很窄,路灯也渐少,我们便随意琳琅地走动。起初是我站在靠路的那一方,谁知,几经转弯、几次折返后,有时竟也是和子站到了外边。我们全无意识地闲聊着,从荒路穿到商店街,又披沐着城市的星光重回到小小的巷道……表针不知觉间指过十二点。
我甚至有一种错觉,那就是身旁的和子才是我久度多年的妻子,而那孤坐家中,此刻应正在读书或织毛线的某人——连同孩子,倒更像虚无一样。
一路上,和子与我说了许多事,是儿时的事,中学时的事,又或工作以来的许多事……大部分内容其实早已听过了,但只要是和子说的,即便听上无数次,我也装成浑然未觉。和子在这种时候总表现得像一个小孩子,会不自觉手舞足蹈、眉飞色舞地脱去那曾有的胆怯。我感到和子就像是我自己的孩子一样……不,更该说是作为孩子身份的爱人。
突然间,我想捉弄她一下。
“喂——和子——”
我小声说道。和子还在比划着手指说自己的某段经历,听到我低微的声音,下意识就扭身对我。就在这时!我用手挠向了她的腰纤,和子当即忍不住地“哎呀”“哎呀”笑了起来。我中学时和别的孩子们也常相互这么玩笑。
可谁知,意外就发生在这个时候。
和子当天穿的是有一点浅根的皮鞋,平时虽然不怎么冒失,但在突如其来的扭动下,还是不自觉就绊住了脚、向旁边倾倒。我霎时冷汗直流,几乎一瞬间就伸手想要去抓她——却仿佛突然注意到了自己一直忽略的什么、又像洞见了某种未来似的,在巨大轰鸣、风声和惯性的威势下以一种更快的速度收住了手。就在下一秒,巨大的风劲、黑影和破空声从我指端前的一点点部位冲出,犹如阴影组成的洪流般瞬间就淹没了倾向前方的和子的身体。它们共同消失在了前方的夜色中。
这一切的发生都在一瞬间,直到现在,我的手指也仿佛还能感受到那股风的余悸。骤然的刹车声就在这时结束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这缓慢的一切了解得那么清楚,但就仿佛如果你从最初的一瞬观察一秒,那么这一秒也就无比漫长。我就在那须臾的间隙掌控了时间。
然而,多年来的处世经历却让我在这巨大的痛苦之余,产生了一丝让我自己也骇然的冷静。我几乎毫不犹豫地第一时间背叛了对和子的爱,无意识地后退一步,没有上前。
我憎恨自己的这种情感。
前方的大货车也停下了,司机下了车,慌忙咕哝地说着什么,只有尾灯在这寂寞昏暗的乡道间燃烧着。他没有看我。
我仰头一看,自己所处的这条街道正处黑暗正中。方才与和子相处时所能借助的,不过是前后各二十五米、透过香樟与梧桐树叶传达而来的光亮。
没有人看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