⑥
我们就这样认识。
当日，在车里简单拿棉巾擦了擦水后，我便依她的指示去到了涩谷的一家医院。一齐打着伞走过去，一齐走上那充满消毒水气味的楼，又一直在门口等她……那棉巾敷在我面上时，还能闻到妻子的味道——可此刻我却分毫没有愧疚地浑身发热。
恍然间，我觉得自己回到了少年：在外边来回走动、偶然凝视模糊的玻璃窗纸的彼面时，内中走动的黑影简直就宛如那个刚从操场回来、挥汗如雨的自己。就如要正打开一间空调房一样，我有一种等待的幸福……而这种感觉是妻子从未给过我的，至少现在不会了。
身上的水不知不觉间被烘的全干。
一会后，脚步声近了起来，我慌忙撤到一边，不想让自己被里面的人看到。我不明白一向从容的自己为何会久违地如此狼狈，但此刻的心情，应该和当时在电车上相见时一样。
直到和子重新合上门，我才如蒙大赦地微笑向前。“近逢和子”的名字是她在车上时告诉我的。
让我惊讶的是，和子出来时，好像同样很担心似的——是面朝门、推着手向我走来。不如说，看到我远远地躲在一旁，她反倒安心地双手捂住了胸口，但那脸上露出的，却是幸福而非嫌弃的笑……
我同样很快这么笑着。
……
所幸她母亲得的不是多么重的病。
和子说，真的很感谢，一定要好好招待我一次。她起初提议去银座的相馆西餐厅，但稍作犹豫后，我冒险问那些都不太喜欢，要不就在她家里办吧？和子居然很从容地答应了。
我和她约好在下周末见——而送完和子回家后，我便回去重新换洗了一身衣服，一直开车到车站。穿过长长的甬道坐上新干线。一路上，弱暖光的熏染让我始终抱有一种幸福的气息，我不禁在想，和子此刻在哪，在做着怎样的呼吸呢？今晚又会变得怎样？
当列车缓缓驶入终点站，在北海道的飘垂的暮雪里，妻子和亲戚们冻着耳朵来迎接我。妻子说，真是好久没有看到你这么高兴。
她也由衷为我高兴。
⑦
我与近逢和子就这样熟络了。
最初的亲密，应该还要从那次晚饭起。焗牛肉，土豆饼，碎花蒸蛋……虽然只是家常菜，但坐在小小的餐桌前，看到和子的笑容，不知为何，我还是感到比家中温馨许多。半个多小时前，妻子曾打电话问我要不要回家吃晚饭，我以和客户有约为借口歉绝了。
和子的家并不大，但纵览看来，没有孩子，一个人住倒也相安。和子在一家保险公司做收款相关的工作，即便每日都很辛苦，周末也必须找一点兼职才能勉强补贴家用和赡养远在老家的父母，和子却从未说过要找我借钱的事情。反倒是我经常想找一些借口来援助和子，每次提出时，她也总不答应。有时，和子会在发现后我私自留下的钱后，在下一次见面时一一点清塞给我。我也无计可施。
关于和子是否结过婚，我从未问她，但依我的观察看，是没有。
我不希望和子再这么艰辛，只希望她天天待在家，至少是周末能够休息一下。但是，每听到我这“近乎无理”的话，和子都会义正言辞地说自己至少得要能养的活自己才行……于是非但维持了保险公司的工作，包括先前渔场那的兼职也愈发活络了起来，我却总有点不开心。这虽然是在我这个年纪时常会有的情感，但第一次表现在一个亲人以外的人身上，还是前所未有、匪夷所思。
对于和子，我近乎是感到神圣的。如果她不想，我绝对不妄图染指或亵渎，这也与我所结识、接触过的任何女人都不一样。但和子还是提出了这样的要求，这点反而是让我震惊的。
实际上，并不需要和子做什么，只要和她待在一起，我就感到畅快无比。我与妻子也很久没做了，越到后面的年纪，那种事情对我反倒更像多余，至少是无力地垂青着……但看到和子伏身在我身下，我就激起了巨大的勇气与力量，是在心灵而非肉体。
这种境遇也让我更能清晰地知会到妻子的不足：就是那种过于理性、智慧和让人安心的不适感压迫着我。妻子把一切做得太好，受到委屈，也只独自承受，至少不展露在我面前……于是心中一种积藏的某种“保护”的欲望便无可倾泻。有时半夜还算精神充足的回来，开门声小些，妻子甚至都没有听到。
就在这个时候，那一天回到家中的我，一直走到房门前、将其推开时，都没有被妻子发现。隔着清冷的空辉，我听到了她小声且孤独的啜泣。妻子背对着我，推门的一瞬并无反应，却在我脚步声响起的刹那回过头……这就构成了回复、惊慌与泪水中的复杂神情——那是一种带着苦楚、笑容的奇怪忧伤。
我其实一直反倒希望妻子那样，但她的眼泪，竟像可以逆流般，一擦就不见了。
我当即抱住她，可是，即便能感受到肩膀的颤抖，即便能共鸣于彼此的心跳，她嘴中呼出的热气却毕竟只停留在我的脖颈上。我们之间的关系，在这渐就生硬恢复的强悍里，像隔了一层平静的陌生。
平时的妻子就绝不这样。虽然对待什么都是小心翼翼，只要不像这样偶然被我撞见，都是非常温柔、忍耐与贤惠的。自然，只要是能对我好，错的地方，她也会私下对我进行指责乃至恳求，大大方方地说出来。虽然被人指点终然有些不快，但正因为是妻子，我没有太多抵触情绪，并愿意改。
我对妻子，不该有再多苛求了。她已经做到了妻子的一切，责任的一切，托付的一切……却不是我心中爱的一切。这么说是一种贪得无厌的虚荣，可正如困缚我的链条般，值得我正视它。我无法忘掉。
这几天到公司，大家都说部长的气色比之前好多了。就算是恭维，我也很开心。也许是病和积劳都痊愈了吧，我居然从两个方面收获到了自己心的声音……即便属于妻子的那一部分已不再长久。
虽然青春是无法复苏的，但至少在那段时间里，我真的很幸福。
我们的关系维持过一会。
⑧
然而，正如永恒轮回所规训的宿命，本就掺杂不贞的爱，背负了因果，就应该承受报应。故事结局的到来，仅在一个一线之差的漆黑夜晚。
那天，我同往常一样在周五下班，推掉当天的应酬，急匆匆到银座与和子共赴良宵。其实，为了不让妻子发现，我都会不定期改变约会的时间，将一块块空缺埋藏在庞大到不知数的应酬的缝隙里。我原以为，在这样扭曲的实际中，只要制造几个空缺，妻子就一定发觉不了。可每次回家看到妻子的眼神，我都觉得自己错了。即便表面上我好像什么也没有看到。
最危险的一次，是在去和子家的途中，一位同事恰巧遇见了我。他说：部长不是说要去XX馆吃饭吗？这里离那很远吧？我答恰巧推掉了，是散步至此。谁知，像穿透了我的眼神，他很快变出浅笑，上下扫视了一下我。我有点心慌，这才发觉自己背着一个小包，装束仪整，绝不像寻常散步的模样。
我不知道他对我的事了解多少，还是说到了这个年纪，大家其实都只在关系与友情间秘而不宣……？但其时与后来的反应，显示出我们至少达成了一种中年男人间的默契。
这里要提一点：同样和别的女人不一样的是，和子从未和我说过要结婚。即便我心中也的确在这么期望，却没有，和子没有这么说过。曾经的某段珍贵时光里，我也曾在常务的推荐下和一个女人暧昧不清，经常都要听到这点难缠的请求——最后又往往是给钱了事。那些女人如今在哪鬼混我已全不在乎，但只有和子，会让我有时想：如果能和这样的女人结婚会有多么的幸福。
可是，就像有意避开这两个字似的，和子连提也不提，我也自然无从下口。说实在的，对于妻子，我也一直抱有深重的愧疚……尽管这种愧疚是在心灵的抚慰中虚假地消磨，我也的的确确希望鼓起勇气向妻子认罪——但又正因是她这样高贵而又爱着卑微的我的这样的女人，我才什么也说不了。同时，之所以期盼着能从和子那里听到一些话，除对她的爱以外，其实是我自己希望能借此下定决心吧……
出轨了这么久，却连这点勇气还要委托给别人，连我也知道是一种非常无耻的追求。
这时，我忽然想起了一句话：“想和一个女人睡觉和想和一个女人上床，其实是不一样的。”我从两个方面理解了超越这个句子之外的意思。
……
…
然而，一切发生了变化。
起因还在更早之前：那是我与和子的关系维持了两年后发生的。有一天，当我在和子的卧室一直从傍晚待到浅夜、终于看到了用钥匙开门的她时，和子情绪很不稳定地回到了卧室里。她顾不得脱鞋，也没说“回来了”便扑上来索取我的拥抱。然后是一个不容辩驳的吻。
“怎么了……”我也很高兴，但一时还是有点摸不着头脑。
和子一直都是很优雅的，但今天，她出乎意料地热情。
听到我的话，和子慢慢抬头，目中却有了一种光。那种隐含有某种特殊愿望的神情我隐隐感觉得到，并使自己下意识地预感到厌恶。
终于，她摇晃着双目，突然把头埋到我胸前小声说：
“拜托……我们结婚好吗？”
我可以确认自己的心中是喜悦，但在这直击脑廓的欣然背后，同时也有不断侵蚀而来的阴冷。起初我并没有注意到它。
“为什么忽然这么说？”我惊喜地低头问。
“……”
她脸上又现出那种犹豫、恐惧、盼求和徘徊的色彩。什么东西眷养在她灵魂里，本应洁白的本质则迅速脱落。
和子开口是两分钟以后。时下间，我们的衬衫都被汗浸湿了。
“其实……我有一个丈夫……”
听完和子的描述，我震惊得说不出话。因为这两年来，无论何时到这里，等待我的都只会有和子一个人。别说丈夫，这段时间，就连一个像样的亲属我都没见到……怎么会这样呢？无法否认我也曾因此对这段隐秘的婚外情感到安心，但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和子居然已经结婚了。
胸中是货真价实的嫉妒，和某种颤抖的绝望。
和子告诉我，她丈夫在五年前因恐吓罪不幸入狱，一个月后正是出狱时间——监狱方面已经寄来文件了，说的就是这回事。
一个月后，身为合法妻子的和子就应去监狱接她的丈夫。
“拜托你……因为在先前他不止一次说过如果我跑了就会抓回来打死我之类的，协议离婚的事就一直没能提成……但在跟您相处的这些日子里，我真的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没有名分也好，真正不能结婚也好，但我真的希望能和您去到一个不被打扰的地方，就那么静静地生活，安度一生……”
和子的语气很诚恳，见我沉默，绝望也迅速在她眼中凝聚了。香烟沉默燃烧着沉淀在上空，我眼里的世界也好似变成一个个光点，散弥不清了。
一幅宏阔无比的画好像就树在面前：一座寥寥的小岛内，又或整个世界中，有多少人是像这样寂然无名地消失、又以全新身份在另一个地方生活了一辈子的呢？虽然我还不是这样，但这一刻，感受着和子在我怀里的呢喃，想象那有可能在将来把我们连接在一起的未来引线，我感到自己和那无数个点于一瞬共通了。
——但我还是说：
“……我必须考虑一下，你知道，如果没了我，我妻子她……”
这当然也是拙劣的谎言，但我并非全然没有顾虑。我相信，以妻子的睿智和才干，哪怕再痛苦，即便离了我……也会坚强满足地生活，为了孩子们和新的幸福继续争斗下去。但是，一想到自己那业已成人的两个孩子，又想到远走高飞后家里人会怎样看待自己，我就无名地感到一阵惶恐。
我在和子面前曾把妻子树立成一个软弱着、依靠着我的形象。是否从那时起，我就想在为自己铺后路呢？无论这段感情的结果如何，至少，至少我还有拍拍裤子走人、回去的地方……可和子呢？这一刻，我再度因自己深深的卑劣沉默。
“……也是，但请您一定要赶快……至少不能在这里。哪里都好，只要能跟您再相处一些日子……”和子的语气已近乎晕眩了，虽然不知她的那个丈夫到底是怎样，和子又为何嫁给了他——在此刻，巨大的厌恶都盘旋在我心中。
而对于这样忽然殷勤的和子，我同样有排解不掉的不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