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一)
书名:罪责 作者:笙花 本章字数:4756字 发布时间:2022-06-22

我来到警视厅时,周围已然寂无声息。

 

只有旁边还传来尖锐的叫喊和凌厉喝止声——与想象不同,发出这样高声调的人并非是泼妇、人妖或劣童,而完全出自一个男子。他身上留着藏青色的纹身,衬袖领口也显出一些明显不是贴上去的图案。话语粗糙不堪入耳。

 

一名警察很抱歉地俯身在我耳边说:“此人名叫薙(ti,第四声)原宗三,是街道上的小混混,曾因恐吓伤害罪入狱——不过不要担心,我们会保护你们大家的。”转头一看,许多警察先生们都在为此忙碌着。

 

我们被请来警视厅的缘由很简单:只是目击到了一起交通事故而已。当时,恰在视野昏暗的郊外住宅区,大概在我前方十几米的地方,一名女士不慎跌倒,又恰巧被一辆因司机喝醉酒而没能及时减速下来的卡车狠狠撞到——从我目击到的惨状,应该属当场死亡。

 

毕竟……那就像直接从脖颈上碾过去了。即便看似还算完好(未断),却狰狞地扭曲着。

 

当时,不只是我,因那巨大的撞击声,很多好热闹的围观人员渐渐朝那里靠近。说来奇怪,明明是比较偏僻的地方,先前,我也并未察觉有多少行人——这个瞬间大家却像被召集一般出现在卡车扑闪的红灯下。他们也和我一样最终被请到了这里。

 

肇事者名叫川口,此刻估计酒已醒了大半。他晃着头,低眉,一脸茫然畏惧地蜷缩在审讯室一角,银手铐在房室内发亮。两名体格魁梧、肤色黝黑但也略显倦意的警卫守在他身边,也许是周旁近来治安较好的缘故,突如其来的加班让他们有些不习惯。

 

唯一有些奇怪的,是另一个一脸不耐烦的男人也被这样的待遇守候着——可我当时在现场并没有印象见过他,而且他也没戴手铐。

 

川口始终都没有抬头看我和在这里盯着他看的每个人。我想,他此刻的感受会不会是和当时一样呢?——撞了人,焦急地等待救护车又全无办法时,那种被周围路人谈笑着指指点点的情景想必一生也难以忘怀。

 

川口只有手指不断在影子们的注视下不规则摩擦着。我听到了人群中已经衍生出来烦躁,在结果出来前,警察先生们已经在尽其所能地安抚。

 

简单而言,我们被问过一些简单的话和调查后,最终被允许离开了。

 

……唯一挥之不去的就是那个男人肮脏的叫骂——就是那个没戴手铐、却被看守着的家伙。他猛然间爆发:先是对着那个司机,不知何时后来竟又转移到了我和在场每个人身上。在他的陈述里,我大概可以理解到他便是死者的丈夫——而他以为,只要出现在那个地方,所有人都和他太太的死脱不了干系……真是,明明自己是个怎样的人呢?

 

不愧是小混混的思维。

 

在场大家都流露出些许不悦,旁视四野,我忽然想:要是当时大家都装作缄默不语,或根本就不凑热闹向前,而任由司机抉择后选择肇事逃逸(或许)会不会更好呢?已经有警局里的朋友和我说过“多亏有你们,那片恰好没有监控”之类的话。而于我们,也至少可少去这一桩烦心事。

 

总之——至少是我,随着那个男人声调忽高忽低的发酵,不悦之色愈发明显。

 

不过,也许是顾虑他的妻子已死,警察们除制止他的粗暴举止外,也并没有别的什么举动,黯然地允诺着他说出许多这样声调的话。

 

我看看手表,指针已近十二点。居然过了这么久啊。妻子牵着孩子的手——亲戚的孩子们,委托来照顾,故而此刻也不得不带出来了——在外边等待我。虽然从妻子的脸上看不出焦急,但疲惫却可从眉眼中熟络。我勉力一笑,她也相对施以蔼然。孩子们看起来很困了,但妹妹还是趴着外廊道另一边的窗户,跪在塑胶凳上看外边偶然穿透夜空的花火。对了——也是快年末了,包括她们在内的许多人都在等待我。

 

但是,可能是容不得这份温沁,不时,我也会撞见那个男人呆愣而恶狠狠的目光(还是说他也因看到什么而看向我?)。那里头是并不掩饰的嫉妒。这样的人也曾拥有过哪怕值得留恋的幸福吗?我非常怀疑,因为他的眼神仅有妒忌之恨,却没有迷然和惘伤。

 

突然间,我感到极度的麻烦、厌恶乃至焦躁。像这样缺乏教养的人渣,居然能占用我的时间……在即便并非事实却自身一口咬定的事实面前,真不知道能做出什么事情,警察居然陪他胡闹么!

 

这样,不然……

 

“你们当真就什么都没做吗?她怎么就偏偏被你们看着跌倒……他妈的!——‘啪!’——还有……你们!”

 

可还没等我产生某一的想法,薙原就像是终于忍不住似的抡拳头向前,见被制止,又恶狠狠地将拳头砸向身后的窗户。一时间,破碎的镜片有如版画般坠落于廊外,定格在昏暗微灯下一些折射黑暗的瞬间。我在略微恍然后才去看孩子们,哥哥依然惊醒,妹妹则还在看着礼花。

 

在那短暂的镜面中,我好像也把握住了自己的身影。短暂之间。

 

那两名拦在他身前的警察有些意外,但还是第一时间迅猛制住了他。男人的喉咙里还在冒出肮脏的话,而那沾满血的拳头,和倒映出这种拳头的眼珠里的恨意,让我们在场所有人都有种心悸之感。我甚至觉得,他施加给我的恨意要比其他所有人都要多——尽管我们素不相识。

 

一时间,我忽然有种置身罗马、回到古斗兽场看台前的感情。栅栏欲开,那个男人正是一条被锁链困缚住、即将被释放来享乐的困兽。

 

懵懂间的优越感油然而生,但面上却仿佛未曾彻悟般一片惘然。这是我于何时习惯的技巧?

 

我也只需要沉默。

 

一会后,一名文职人员拿来一份材料,在主持本次案件的警官耳旁小声语了几句,然后便点头走出门外。警官先生张开双手示意我们安静,他点头说:“感谢大家了,辛苦……抱歉耽误你们这么长时间。”

 

我知道,他已经经过关系调查,证明在场者与死者、司机无关——至少是当下。而对于指纹之类的采证比照也几乎完成了。人群中又耸动出一点遗忘恐惧后的忿然,倒最终也没说出点什么过分的话。

 

大家陆续无视那个男人,从处置室走向拥挤的走道。大家的家人都在外边等候着,远方的礼花还在炸响。

 

没有人看那个男人。

 

“怎么样,没事吧?”妻子第一时间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变得好凉。

 

“没关系的。”我笑着咧开嘴,用脸颊蹭了蹭她,又看看橡胶椅上的两个孩子。他们像是都睡过一会,可方才都已经被妻子叫醒了。正惺忪着,他们一齐朝我看,也困惑地朝某个地方看。

 

自始至终,薙原宗三不堪入耳的声音都在我们的周旁持续。但是,众人却似根本没听到般,沉浸在一种终于轻松、默契又安详的气氛里。整个处置室外头都洋溢着重获自由的释然和感怀新年的微笑。

 

天空绒坠了第一缕雪花。


……

和任何走运的中年男人一样,我远在退休前——四十六五岁的时候就还清了贷款,有贤惠的妻子与可爱的孩子,可以安心享受生活了。工作之余,每到假期,我都会带妻子和孩子们到各处游玩几日,再怎么忙也绝对会吃一顿温馨的、由我和妻子一同做的饭。托这种习惯的福,我们的家庭关系一直处得还算融洽,我也因此在烹饪上学到很多。

 

这种生活应该使人满足,至少,我想也是大多数年轻人梦寐以求的目标了。我曾经是否也这么想呢?

 

努力了这么些年,我姑且爬到了中层管理的位置,薪资还算优渥,余暇也姑且足够。但是,除我自己的不懈努力外,我也明白,自己的岳丈——妻子父亲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

 

曾经的我也许也是一个充满理想主义的人,然而在目标涣散、又屡遭打击的年代,恰巧是爱上我的妻子给了我很大的支持和鼓励。我也不希望完全辜负她的期望,竭尽全力去爱她、去为她工作。知道妻子的父亲手握重权其实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论能力,我自认比不过那些异常优秀的人,但至少是超出普通人一截的。这和社会阅历有关,或许与处世之法与勤奋的意向也很有关联——当我发觉某些人总是因绕不开一些没必要的繁缛而枉费效率时,我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这份才能,并充分运用到如何超越别人身上。

 

当然,到了这个位置,更多的东西也都要学到,即便自己不愿意——饮酒,赔笑,陪玩,赔礼……就是这样各类各式的东西堆砌起了我工作以后的人生。有时深夜酩酊归来、伏身在门板上,常常是手指在裤兜里摇晃了几遍还摸不出钥匙。

 

可这时,无论多晚,妻子都会先小心地给我开门,然后又抱着毯子出来搀我先在原地小息一会,再摇摇摆摆地到暖桌旁边坐……酒后的意识是混乱的,呕吐、委屈和难言的恶气,在有孩子前,统统都只由妻子承担,她却从未变过脸色。妻子虽生于富贵之家,在这方面却处处包容我,甚至在我偶然将丑态暴露给父亲、以至其勃然大怒时,她还在父亲和孩子们面前为我说好话。

 

每当知道这点时,我总是非常感动——因为妻子自己从来没有因此夸耀过自己。即便生气,她也绝不以此作为争吵的筹码,而只是细数我确切的不足,以理服人。大多数吵架中,也真的是我慢慢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也不犟嘴——老老实实和妻子道歉。妻子总很快地接受了。

 

妻子虽不算太美,但这种温柔,却维系着我们的婚姻。

 

我想,正是因此,我们才能这么多年来和睦地将孩子们健康抚养长大吧。我与妻子育有一儿一女,葱茏算来,前几年也尽到毕业,各散天涯。他们毕业于还算不错的学校,目前都任职在东京比较有名的大公司,报酬不算很多,却也绝对足够养活自己、再在生活外寻一点乐趣了。说实话,孩子们曾几次因缺钱叨来电话,我总忍不住拿着钱包说要去银行——但也总是妻子阻住我,说要在查明原因后再决定是否汇钱。家中财政虽是我在管,但每次妻子鲜少地提出建议,我也总是听从的——这既是经验也是教训。

 

甚至有时我想,妻子如若当初不是为了抚育孩子们而拒绝博士学位,如今一定是一位相当优秀的学者吧。

 

“如果只是生活靡乱、贪图享受,那么这钱不如不给也罢……刚从学校出来,见到什么人,他们就真的会全给我们说吗?我看,还是先了解一下的好。”

 

妻子这种过度理性、睿智的性格虽一度给家庭氛围带来过不快,但确实如妻子所说,我的孩子们都没有在都市珠火的熏陶下变成烂人。他们如今都在东京筹划着自己的小生活,与我们生活在不同的区。

 

但是,自从他们毕业后——准确地说是从上大学起,这个家毕竟冷落了起来。我升职的机会也在即,许多成绩需要做出,各种地方也都要打通,酒局便不可免。这种时候,半夜推开门时,虽然妻子仍在耐心地照料我,但是盯着她身后那盏只在我们房间内亮起的灯在不尽的夜里幽凉,我也总有一种人逢深秋的寂寞。

 

可我从没想过妻子甚至要在这样的境遇里待上一天,直至深夜,或许才能带着点可能存在的幸福来期待我——即便是那个醉醺醺到要对她生气的我。

 

她和我说,升职的话,没关系的……你今年业绩这么好,又有爸爸会帮我们……没关系,一切都行的!尽管一路都是这么走来,我也总是沉默着接受,但其实在我的心里还是有一点“不想这样”的情感……这当然也是我不配说的。

 

另外,我何尝不知道自己有时对妻子做过很错的事呢?甚至,就在其时,或之后空气迅速冷滞下来的那个片刻,我都怔然缄语,任由茫然的后悔弥漫在生寂中。但妻子却很少与我吵架,大多时候——即便这样——只要不是恰巧她心情也坏到极点,妻子都会像母亲一样温柔地盯着我,不用说话,也从不惊喧,只是任由我在她的怀里沉默、叹气与安神。我一样会在最终道歉,到白发。

 

越是与妻子相处,我越感到自己的渺小。这竟与在公司的我完全不一样。

 

有时,我会因筹划某次招标而工作的很晚,在旁边珊瑚烛灯的烘托下,妻子也总守在我身旁。看到她那张不再年轻、安静却又温柔默然的脸,我仿佛真的回到了少年。我的母亲多年前就不在了,但现在,妻子那张微有皱纹、颇为认真地盯着我写的东西的神情居然和妈妈一模一样。我好像个做不出作业的小学生,耳边传来虚幻的话,不由就想抱住她,用力却缄声地掉泪水……妻子这时总是很惊讶,然后,会心一笑似的小小鼻息,同样温柔地靠近我。

 

我更用力抱紧了她。

 

……

 

从前,我以为我绝对不会背叛妻子,至少即便没有爱了,无论出于对她的感激,对家庭的责任,还是对这份母爱的怀念……我都应该守住自己,至少绝不能在自己意识清醒时选择背叛。

 

还记得我与妻子相识时,她也是个很天真烂漫的人。往往乘船旅行,她都一定要和我模仿《泰坦尼克号》里的情景……是为了我,是为了担起家庭主妇的责任,是为了抚慰我身心的衰疲,妻子才选择放弃了那些,压抑自己变成了这副老迈的模样。一回想起过去妻子的笑容,我总下意识地要微笑,但一近看,却发现,那情景宛如隔了好多层雾似的,怎样挣扎也只是浓烟。

 

我有权毁掉她的幸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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