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病房并不算小,里面搁着三张病床。两张病床上各自躺着病人,剩下的一张床则是空出来。除了我跟平安,还有两位病人之外,这房间里再无其他人。如此,我在踏入这房间的时候,就觉得这儿有些空旷,而且冷。
我轻手轻脚随着平安上前,就瞧见了平安那位不幸的姐姐的面容。她与平安的相貌十分相似,但却要憔悴得多。病怏怏的面容使她看起来没有一点儿美感。这位二十冒头的姑娘,在病房里丢失了她这个年纪应有的所有。
病人在熟睡,我们走近,她没发出半点儿声音。反倒是临床的病人,不通情理,瞧见我们进来就一个劲儿地咳嗽,而且吐痰。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给那位病人,她的咳声便压低了。但这位中年妇女显然并不爽快,仍旧在床上胡乱翻身,弄出杂乱的声响。
我不再理她。我清楚得很,如她这般娘们,越理的话倒是越张狂,把她们晾在一边,她们兴许就自觉无趣,慢慢安静了。我将手中提拎的东西放到床前的柜子上,然后站在一旁,关注起平安和他的姐姐。她还没有醒的意思,平安就坐在床头等待他姐姐,但我就觉得有些尴尬,而又发觉这么正大光明地去瞧一个女生睡觉是不礼貌的行为,于是就又退出病房。
闲得无聊,我就在走廊里晃来晃去,偶尔走到窗前,把脑袋伸出窗外瞧瞧外面的景色。其实也并无景色可瞧,但我总得做些事儿解解闷。
我在走廊上来回地逛,一位身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瞧见了我,走过来与我打招呼。这时段他应当没事儿,瞧他那副样子简直比我还闲。如此,我们两个就靠在窗户前攀谈起来。
我们聊了许多琐事儿,闲谈完了之后,我就问他,这屋里的病人归不归他负责?他说是,但他并不负责照顾她们的生活,他只是负责定期观察这病房里的病人而已。
他这样说,其实也就蛮可以了。我就向他询问起平安姐姐的状况,他“啊”了一声,先不做什么回答,倒开始打量起我来了。
他自然认识平安,因为姐姐住院的期间,这孩子经常往医院跑。他在记住了那位不幸的姑娘的同时,也记住了这个懂事的孩子。有时候在病房里,恰巧遇见这孩子来探望姐姐,他也就与他交谈。他从不与平安谈论他姐姐的病情,即便是平安有意询问,他也绝不告诉,就只是很简单地跟平安讲他在生活中所遇见的趣事儿,或者其他。他跟我说,有时在闲聊完毕,要出病房的时候,他就随手顺一颗平安拿来的果子。讲到这里,这位年轻的医生哈哈笑了起来,随即又意识到这是医院,于是立马捂住嘴巴,我就只能听见“吭哧吭哧”的声音了。
话说了那么多,他又问起我来,问我是什么身份。两位病人的家属,他是再清楚不过,但是我,在他眼里却是个陌生的面孔。他问,我便回答他,说我是大叔家的租客,与平安是朋友。今天就是平安,让我陪着他来看姐姐。我这么一说,他却笑了,问我年龄,我说我已有二十 六岁。他就拍我肩,说:
“你一奔三的人了,怎么想着与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交朋友?”
他说这话我却不爱听,觉得简直蠢到了家。一来,我从未觉得自己是个快奔三的人,我只觉得我刚离开学校没多久,仍然青春活力;二来,我也从不觉得与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交朋友有什么不妥,恰恰相反,我总觉得,相较于我的同龄人,这十几岁的孩子更值得交往。
我什么都没说,就只是望着窗外出神。身边的那个医生也不理会我有没有作答,就只是滔滔不绝地讲话。我或许在听,也或许只是在做样子。他把一根烟递到我眼前,我顺手就接过来夹到耳朵上。他却又不乐意了,说:
“吸呀,吸呀。我给你点上火。”
我瞥了一眼这个医生,觉得他的面孔陌生起来,他的作为也逐渐荒诞。身为一个医生,在上班期间与人闲聊这就不对,他竟然又怂恿我在医院吸烟。这样想着,就瞧见他从烟盒又倒出一根烟来,叼在唇边点燃了。
这医生在窗边吸烟,并且吐出烟雾,我隔着烟雾看他,觉得他在微笑,但我搞不明白他到底在笑什么,总觉得他笑的有点儿莫名其妙。我搭眼往走廊深处看,这么长的距离,竟然一个人影都没有,不仅如此,甚至连半点声响也无。我再瞧瞧我与那医生的站位,竟又觉得有些怪异。我们是站在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面,他叼着烟,倚着窗,笑吟吟地看我。他的笑毫无道理,他做的任何事,在现在的我看来都毫无道理, 我透过烟雾瞧他,觉得这个相识不过几分钟的年轻男人无比陌生。就是这个时候,病房的门轻轻地打开,平安探出脑袋,对我喊:
“哥。”
我转头面对他,他就向我招手,示意我可以进去了。平安的姐姐已经醒来,我就又重新走进那扇门。
我进去的时候,平安的姐姐已经坐起身,靠在身后的枕头上休息。她是知道自己的弟弟来看她了,也知道弟弟带了个陌生人看她,因此显得稍微有些拘谨。临床的那个胖女人仍旧躺着,睁着两只眼睛往这边瞧,她是什么动作都没有,但我却竟然觉得有些害怕。房间里是有很浓烈的味道的,是药水,但也搀着点儿别的味道,很刺鼻。刚才我随平安进门的时候,尚未闻到这味道,不知为何,这次我踏进门,味道却浓烈起来——但也有可能是我的错觉,我瞧着平安和他姐姐,他们相似的面容都显出出人意料的平静,还有临床的那个胖女人,她的脸色也是极为平静,倘若不是那双刻意睁大的眼睛,我简直以为她对我们的到来是友好的。
平安坐在了安放在病床前的马扎上,然后握住他姐姐的手,这时,我从他姐姐的脸上,瞧见了一丝茫然。平安说:
“姐,朋友陪我来看望你。”
姐姐脸上的茫然并未因这话消散,她似乎没听见什么,睁着眼睛在房间里四处寻找,然后平安就把头埋到了他姐姐的掌心。
平安的姐姐并未与我招呼,我自觉有点儿尴尬,光是站在那儿,我就有点儿不知所措了,于是我上前一步,站在离病床不远的地方,说:
“你好。”
然后我听到平安姐姐“喔”地一声,算是对我的回应。
我仔细盯着她的脸看,发现那张与平安极为相似的脸上仍旧罩着一层茫然。我再看向平安,但他把脸面埋在姐姐的手心里,我瞧不见他的神色。我耸了耸肩,觉得自己不该来。直到现在,我也毫不清楚平安一早把我叫醒,让我陪他来看姐姐的原因是什么。他只说让我陪他,但我毫不理解。
我朝后退一步,不经意间,眼光瞥见了我在门口遇见的那位年轻医生。他就贴在墙边,两只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然后看向我。他是在笑的,我绝不可能瞧错,但我不清楚他到底在笑什么,还有,他是如何悄无声息地进了病房?平安当时只探出个脑袋,身体还在房间里,而我又清晰地记得,自己在进门后,就顺手关上门了。随后我身处房间,但却没有听见什么动静,然而这位年轻的医生是确确实实地贴在墙角站着了。他现在的神情,与刚才吞吐烟雾的神情一般无二,都是在冲我笑,然而这笑毫无道理。
“唔唔。”
平安的姐姐发出声响,随即轻轻地拍打起床来。临床的那个始终盯着我看的胖女人开始咳嗽,平安从他姐姐的手掌里抬起脸来。
平安把耳朵凑近姐姐的嘴巴,想要听清楚姐姐究竟在说什么,然而姐姐口中的说辞却始终含糊。平安放在姐姐手掌里的手,被姐姐紧紧攥住,姐姐在“呜呜”地说着什么,但我听不清楚,但平安肯定是明白了姐姐的意图,他一个劲儿地点头,并且“嗯嗯”地作答。
我是知道平安姐姐的病的,大叔告诉我,她脑袋里有个瘤子。但说来,我第一次听到,的确是揪心了一阵,然而当他说到他这个苦命的大女儿尚在人世的时候,我胸口始终提着的那口气终于舒了出去。但大叔与我所谈,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他是从未跟我提到别的的。但我后来却不知怎的,又知道了这孩子眼睛生出了毛病:她看不见东西。在十 六岁那年里,她正在夜间睡觉,却忽然给雷声惊醒,随后听到簌簌的雨声。她睁开眼睛,却瞧见房间里漆黑一片,想要开灯,然而却是断电。隔壁的弟弟也醒来过来,因为她听到了他与自己父母的说话声。她十分惊奇,自己竟然能在雨中听得如此清晰,一点儿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她正在这样想着,然而这时候,轰隆一阵滚雷从天际滚过,如推起的空磨,简直要把厚重的云层碾碎。她在这雷声中战栗了,一颗心又好像给黑暗中的雷电击中,她到在床上,觉得胸前沉重,立刻高叫爹娘。然而雨势极大,雨声极响,把她较弱的声音完全掩盖。她想下床,然而胸前生疼,仿佛火燎,简直要命。她给这疼痛折磨的满床打滚,后来又跌到床下。床下有一滩水,她就在这汪泥水中滚来滚去。然而她的听力毕竟还是超人的,她因此听到弟弟往这赶的脚步声。但脚步声在她的房门前戛然而已,弟弟敲了敲门,喊了两声姐姐,没听见应答,又推了推门,没有推开。门是从里面拴上的,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她自小就是个缺乏安全感的人物,即便现在,她已长到十 六岁,心性却也仍旧如孩子一般。然而她现在躺在地上躺在水里,却又无比懊恼。窗外的大雨仍在下,但弟弟却已经抬脚走了。好在后来,大叔和阿姨觉察到异样,过来敲门,并且反复喊着姐姐的名字。然而姐姐浑身疼痛,早已无法应答,大叔于是就破门。让小平安在储物间里寻到一把斧头,大叔“哐当”一下,用斧背砸烂门锁,随即一脚踹开房门。窗外雨声渐大,隐隐能听闻得到远处云层上的雷声。房间里一片漆黑,大叔摁亮灯,身后的小平安就“哇”地一声哭出来了。他是瞧见爱他的姐姐倒在地上的水洼里,她蜷缩在地上,身上沾满水和泥,那副样子骇人。大叔心里吃惊,忙过去把她抱在怀里,然后送上了床。姐姐感知到父亲与弟弟的到来,心里的石头落地,然而却又战栗起来。
窗外雨势渐大。
她的身体给冷水冰得发凉,胸口却又是火辣辣的痛。之前那声炸起的惊雷,简直像钻进了她的胸膛一样。她是始终按着自己胸口的,但却仍旧觉得里面有什么东西冲撞得厉害,仿佛想要跳将出来。她觉得那有可能是她的心,但又极有可能不是。她是深深地觉得,自个儿胸膛里有什么东西拧成了一团,像麻绳结成了疙瘩。然后这结扣越勒越紧,她疼得简直抽搐过去。她眼前是黑暗,四周尽是如爆豆般的声响,噼里啪啦,窗外是雨声,窝棚里有鸡在叫,咯咯咯咯,再往远处,暴雨落下汇成的浊流往街上哗哗地淌,隔壁院子里有人在骂娘,说这狗老天呀下雨下个没完,房子都受潮漏水了么。男人是赤着脚淌水的,他们家的房子已经渗进了不少水,现在正跟老婆拿着盆子往外舀水。那家的孩子年纪还小,就坐在桌子上的板凳上吃东西,他瞧见了一只老鼠正在凫水,但并未怎么理会,只是觉得有趣。
她的心脏疼得很,仿佛被几十根铜丝紧紧勒着。那些铜丝勒紧肉里,那颗心就渗出血来。然而那又像一枚焦酥的炭,给火焰把能量耗尽,用手轻轻一碰,“咔嚓”一声,就开裂了。那些微亮的暗红色的光就暗了下来,黑暗中所能瞧见的,就只剩下那颗微微跳动的小小红心。
救护车尚未到来的时候,姐姐已经疼得昏厥过去。她是在这过程中做了一个梦的,她梦见自己孤身一人,走在一个幽暗的隧道里面。这隧道贯通了山体,不知年月,但明显年久失修。瞧这副颓败的模样,应当是早已废弃不用了。她就在这隧道中慢慢走着,并不心慌,也不担心会迷失方向。她唯一心念的事儿,就是外面的雨停了没有?她之前的听力是极好的,但这会儿却好像又什么都听不到了。只能听见自己细碎的脚步声,还有山壁偶尔滴答下的水,再仔细听,甚至可以听到哗哗的流水声。但她不知道这流水声究竟在哪里响起,或许是在她头顶,也或许是在隧道之外。前面有光,照得地上的积水微微闪亮。她就小心地避过水洼,然后朝着亮光走去。但这隧道竟然是无比漫长的,她感觉自己已走了许久,却仍旧只瞧见洞口的微光。但好在,她耳边的声音是愈来愈响亮了,这时候她可以清楚地判断,那些哗哗的流水来自她的头顶。这是一条地上河,在山体中穿行,但通往何处并不知晓。
她是继续往前走的,心里有点儿波澜不惊。周围的景色恍惚幽暗,她竟然不怕。她扶着潮湿渗水的山壁往前走,仔细地辨别着地上的积水。再后来,她抬头的一瞬间,突然瞧见那丝微光变得明亮起来,起先像是摇曳的烛火,后来像是湿漉漉的月亮,这月亮慢慢升起,洞里的景物渐次变得清晰起来。幽暗的隧道变得昏黄,像是蒙着一层薄薄的湿气,隧道里的一切都显露出来了,但并不清晰。她心里激动,但又难受,觉得胸腔里十分拥挤,里面好像安放了只紧握的拳头,坚硬的指甲刺进掌心,渗出血来,她的胸口又痛了起来。
这痛楚是尖锐的,对于一个尚未成年的小姑娘来说,简直如酷刑一般。她用手紧紧地攥住胸口,然后蹲下,企图让疼痛感减轻,然而却是徒劳。这时候,她才蓦然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身处水中。她蹲在一个小小的水洼里,积水漫过她的脚板。
头顶上的水流越发宏大。
但就是这个时候,黎明却突兀地到来。洞口那一丝微薄的亮光,突然爆发出令人惊奇的亮度,仿佛一只被拧开的手电,雪亮的光刷地一下,射进了笔直的隧道。
光芒刺目,惊得她低下眼睛。然而她的眼中却仍残留着光亮灼烧的热度,很痛,她几乎就要叫了出来,然而她没有。这个姑娘没有大叫,但却是哭出了声。哽咽的声响顺着笔直的隧道传出去很远,头顶上的流水声再一次增大。
她惊醒的时候,那灼人的光热已经完全褪去,四周仍是黑暗。胸口处已经不再疼痛,然而她却不似初到隧道时的平静,而开始战栗起来。她浑身汗湿,床单被她紧紧攥住,然而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她就平静下来了。
她知道自己噩梦初醒,梦中乍起的白光差点儿将她的灵魂碾碎,然而好在噩梦惊醒的时候弟弟在身边,她也就不似之前那么无助。
她的眼睛醒来的时候是看不见了,但她却平静无比。与之相比,更可怕的倒是那个噩梦。她在狭小幽暗的隧道里独自行走,两边是陡峭潮湿的山壁,头顶上是隆隆作响的水流。没有时间概念,不能停步,只能摸着墙壁不断行走。她在之前是渴望黎明到来的,企盼着洞口那一丝微弱的亮光,如火焰般腾腾烧起,然而这火焰这光亮终于灼伤了她的眼睛,她也就没有什么可以盼望的了。
病床前的弟弟攥着她的手,这让她感到心安。眼睛看不见之后,她却又总能窥见到别人内心的想法。比如现在,弟弟握着她的手,她却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要比自己还要害怕。
但总归是有这么一天的。她想。她的年纪虽不算大,但却坦然无比。自打小时候,她就清楚,自己生了一场难以治愈的重病。这场重病或许会让她饱受折磨,也或许会让她失去生命,然而不论如何,这都是她无可改变的命运。之于这场灾难的到来,她要比所有的人都豁达,甚至乐观。自己的小弟弟现在无比悲伤,但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父亲去别处填单回来,开门的时候弄出很大的声响,进来之后,瞧见她醒来,“哦呀”一声,心里激动,眼泪却又流了出来。然后数落弟弟,说你这孩子,姐姐醒了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好让我们放心呀!这样说着,却一点儿责怪的意思都没有,只是手足无措地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半晌后才意识到该去叫医生。
这是她十六岁那年发生的事儿,就是在那一年里,她脑中的肿瘤压迫到视神经,导致她双目失明。
现在她二十一岁,我与平安,还有那个一只嘴角挂笑的医生都在她的病房里。平安如当年一般,一直攥着姐姐的手,然而姐姐却不再似当年一般平静,她的脸上也没有露出之前那般坦然。她是迷茫的,并且略微惊惧。她是熟识那个攥住他手掌的孩子,并且信任,然而我的声音却又让她惊惧。于她来讲,我是个陌生人。然而平安捏了捏姐姐的手掌,告诉她我可以信任,她的面色就放下了戒备。
平安告诉我,他的姐姐已经糊涂了。之前她不过是瞧不见,然而现在,她几乎已经辨别不出来人了。除了最亲近的几位之外,她对所有陌生的一切都是戒备,甚至说是充满敌意的。
我瞧着她那副年轻憔悴的面容,心里颤动。并非悲哀,却是一种别样的感觉。有股热流从我胸口缓慢流动,使我想要说出的话哽咽在喉头。临床的女人仍旧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睛瞧着我们,那个年轻的医生也仍插着口袋倚在墙上,他脸上那副笑吟吟的表情从未变过,而我却有些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