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瓦如普造成的混乱持续到下午四点才结束。当烈火烧死最后一只变异嗜血的“蜻蜓”时,热闹繁华的阿尔勒已经变成一片死寂的世界。
丹尼斯·勒内带着警报解除的消息回到斗兽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幸存者们开始结伴走出斗兽场,不少人手上仍拿着火把,他们攥着它,就像落水的人攥着救命稻草。
程知行和索菲亚已经讨论过一次关于索菲亚提出的“重要问题”。
现在亚洲人情绪上有些别扭,因为索菲亚要求他以后无论去哪儿都必须提前告知她。他觉得自己已经告诉过佩德罗他的去向并请佩德罗代为转达,他觉得自己尽到通知的义务,不必再亲自去见索菲亚。
但索菲亚坚持要他必须亲口告诉自己,并且不同意他不和他们讨论的情况下擅自拿走缴获的物品。
程知行想要抗辩,结果却发现他根本说不赢索菲亚。不仅是因为索菲亚的西班牙语比他更好,也因为索菲亚站在一个他难以攻击的制高点——她总是理由充足。
第一,她认为佩德罗是个粗心的人,因为这位西班牙人总是忽略一些至关重要的部分,她不问他细节,他就不会主动提起。
至于第二个问题,索菲亚认能缴获的战利品是三人共同努力的成果,属于公共财产。程知行虽然是他们都认可的头儿,但他无权单独处理这些公共财产,他不能以权谋私。
一通辩论下来,程知行甘拜下风,他答应了索菲亚提出的两个要求。
索菲亚猜到他最终会被说服,虽然她和佩德罗总在背后调侃程知行是个独断专行的“暴君”,但他们也发现这个人很看重一些白夜前的“陈规”——那些不危急生命的“陈规”。同时他也不是一个听不进去话的人,在过去几周的相处中,程知行总是表示他们可以向他提意见。
他最终的妥协证实了索菲亚的猜想,还拉高了一点好感度。
然而程知行虽然同意了,但看上去还是有些不服气。索菲亚本想问他今天侦查到什么了。结果他一直皱着眉看着烈火焚烧的十字架出神,完全不理睬后来索菲亚在说什么。
这是典型的沉默式抗议。直到丹尼斯归来,索菲亚都没问出口。
他们跟在丹尼斯后边,然后是西班牙人哈维尔·萨帕特罗和他的妻子玛丽亚。玛丽亚被下午的袭击吓坏了,她一直躲在丈夫的怀里一声不吭,哈维尔只好搂着她拍着她的胳膊,柔言细语地安慰她。
“城里糟透了。”穿过石拱门时丹尼斯用英语对索菲亚说,“市区出现了至少十只勒瓦如普,共和广场上全是被摔死的人。”
“真不幸。”索菲亚用遗憾的口吻说。
“是的。”丹尼斯愤恨地拍了拍脑门,他一脸困惑,“怎么会这样?阿尔勒从来出现过勒瓦如普。它们怎么越过阿维尼翁堡垒的?”
“它们会飞。”索菲亚耸肩,“这样的话,它们可以绕过一个堡垒,毫不费力。”
“不,你不知道,索菲亚。它们不可能绕过阿维尼翁堡垒。那准确地说那不只是一座堡垒,而是一堵城墙。”
“城墙?”
“是的,一座石头垒起的高墙。我们用了一整个夏天加一整个秋天不眠不休垒起的墙。所有成年人都参与了。这座高墙封堵了整座山谷,军队在墙上安装了干扰器,如果勒瓦如普真的能绕过它袭击小镇,也绝不会是今天。”
“为什么?”
“因为绕道会花去它们一个礼拜的时间。”
“也许阿维尼翁已经不复存在了呢?”程知行忽然开口,丹尼斯这才意识到身边不止有索菲亚,“它们直接从那儿过来。”
“这不可能。”丹尼斯笃定地摇头,“如果阿维尼翁失守我们一定会第一时间知道。我们三天前才向堡垒进行过补给。”
“负责补给的人回来了吗?”
“他们一般会在阿维尼翁停留一个礼拜后才会返程。”丹尼斯看着索菲亚和程知行都神色疑虑,于是他解释说,“一般补给车上会配备一个武器工程师,他们会在阿维尼翁停留一个礼拜,以解决一些简单的武器修缮问题。之后士兵们的脏衣服、信件和难以修复的枪械会随着补给的卡车一起回来。”
“问问他们最近联系过堡垒吗?”程知行想不出堡垒该用哪个英文单词,于是他直接冲着索菲亚说西班牙语。
“因为强辐射的干扰。在阿维尼翁,无线电只要超过3公里就会失去信号。阿维尼翁和阿尔勒的消息往来都是靠补给车和通讯兵。一般情况下,通讯兵会在补给车出发后的第三天从阿维尼翁出发,当天晚上就会抵达阿尔勒,也就是今晚。”
“所以说,如果补给车出了什么意外,你们要三天后才会反应过来。”索菲亚露出了豁然大悟的表情。她的目光落到程知行身上,她看到他的表情同样既震惊又沉重。
“怎么了?”丹尼斯看看索菲亚,又看看程知行,“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丹尼斯......”
“索菲亚。”程知行望向金发女人,又转动眼睛暗示性的看着周围路过的人群。
索菲亚意识到他在担心什么,她感谢地看了一眼程知行,凑到丹尼斯耳边说:“这儿不方便,我晚上去找你。”
“啊?”丹尼斯听到她准备夜间拜访自己,喜悦飞上眉梢,他完全忘了他们正在谈一件很严肃的事,他点头点的像只拨浪鼓,“好的,六点怎么样?今天出了这么大件事,我担心宵禁会提前。”
“好,六点。”
他们刚走出斗兽场,一个士兵就赶来喊走了丹尼斯和哈维尔。
哈维尔想先送妻子去医院结果被士兵断然拒绝:士兵带来的是纪尧姆将军严肃的军事命令,命令中没写他可以因为送妻子回家就晚点报到。
无奈下他只好把玛丽亚托付给刚认识两天的姑娘。经历了灾难血腥的下午,哈维尔对这位西班牙来的姑娘刮目相看,从外貌到内在。他信任索菲亚,把妻子郑重地交给她。
连连感谢后,哈维尔才跟着丹尼斯与士兵一起前往共和广场的市政厅。
“那个法国人很喜欢你。”回旅馆的路上,程知行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话。
“嗯?”索菲亚正像哈维尔一样轻拍玛丽亚的肩膀舒缓她的情绪,她一时没听清楚程知行在说什么,“你说什么?”
“没什么。”
“你不要说一半又不说了,吊人胃口。”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索菲亚以为他还在为之前讨论的结果闹别扭,她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所以她白了亚洲男人一眼,扶着受伤的玛丽亚加快了步伐。
索菲亚用力地敲着旅馆的木门,敲得整条街都听得见。很快,木门后就传来了回音。
“谁?”紧张颤抖的粗犷男中音,是佩德罗没错。
“佩德罗,是我,索菲亚。”索菲亚回头看了看还没完全从惊吓中恢复的玛丽亚,又看了看慢悠悠跟上来的程知行,“还有玛丽亚和程知行。玛丽亚是哈维尔的妻子,昨天我们见过。”
“外面有那些邪恶的蜻蜓吗?”
“没有,外面很安全。”
他们听着门内传来一声“咔”的轻响,木门慢慢地打开一条缝,拿着一根烧火棍的佩德罗从门后探出脑袋,他看到外面确实一片祥和,这才放下棍子把缝隙拉得更开。三人进屋后他立刻把门合上,落上锁后又加了一根木头门闩。
“拉戈。”拉戈摇着尾巴扑向索菲亚,它舔了索菲亚一会儿才高高兴兴地去找程知行。程知行摸了摸它的脑袋,让它自己去玩。
“那是丹尼斯的妈妈吧?”程知行指着从远处的一个女人问,那个女人正从房间里探出脑袋看着他们,索菲亚点点头——她早上在佩德罗的摊位上看到过她。程知行看着佩德罗,“她怎么在你房间里?”
“我救了她。”佩德罗得意地说,“当时蜻蜓抓住了她,打算摔死她。可惜我没能救下这屋子的主人,酒店老板死了。”
“你怎么做到的?我是说你怎么救下勒内夫人的?”程知行震惊地问,刚进市区时他曾遇到类似的状况,他向勒瓦如普开枪,结果那个可怜人还是被抓上了天空。
“我朝那该死的蜻蜓走过去,它主动放开了她。”佩德罗回头朝丹尼斯的妈妈眨眨眼,如此亲密的动作让程知行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有所企图,“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嘿,你干嘛?”佩德罗后退了两步,举起胳膊做出防守的姿态,“你怎么学拉戈?”
他这么说,是因为程知行正探着头闻他。
程知行直起身缩回脑袋,吸了吸鼻子后依然疑惑不解,他看着索菲亚,摇摇头:“也许勒瓦如普讨厌不爱洗澡的男人?”
索菲亚嘴角下弯抬起眉毛,似乎是在肯定他的判断,女孩以同样不解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父亲”。
“嘿嘿嘿,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我绝对不臭好吗?”佩德罗感受到了两人不怀好意的猜测,他瞪了一眼程知行,然后用祈求信任的目光看着索菲亚,“索菲亚,你同意我的说法吧?”
“我觉得这可能真和佩德罗的气味没关系。”索菲亚帮他说话了,“毕竟它们是被声音吸引的。”
“那就是你说话难听?”
“嘿,卢卡!”佩德罗生气了,他朝前走了一步,向亚洲人举起沙包大的拳头。
程知行举起双手示弱:“别当真,我开玩笑的。”
“最好如此,你这家伙真是没大没小的。”佩德罗收回拳头,他再次狠狠地给了程知行一记眼刀,然后用柔和的目光看索菲亚,“还是我女儿对我好。”他转向程知行,一脸嫌弃地看着他,“卢卡,我是不会把我女儿嫁给你这样的家伙的。”
佩德罗的发言引来两个人的嫌弃。
“别胡说八道。”两人异口同声地说,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如此默契的说话。
“好了好了,我开玩笑的,总不能只允许你们对我开玩笑不允许我对你们开玩笑吧。”佩德罗说,他注意到了索菲亚身后的玛丽亚,“这不是哈维尔的美丽妻子吗?”
“哈维尔去参加紧急会议了,他把玛丽亚托付给我们,她受了一些惊吓。”索菲亚解释道,她对依然脸色苍白的玛丽亚感到担忧,毕竟中午去斗兽场时她是那么活泼,“佩德罗,可以给带她去你的房间吗?”
“当然,她不会说法语吧?我觉得丹尼斯的妈妈还挺和蔼可亲的,你先把她带到房间,我这就去给她倒水。”佩德罗说完上楼去接水了。索菲亚带着玛丽亚走进佩德罗的房间。
丹尼斯的妈妈其实在他们进门之际就认出了玛丽亚,她走过来迎接他们,索菲亚发现勒内夫人有些跛行,佩德罗刚刚的话回响在她的脑海里。她明白为什么夫人不走到迎接了——勒瓦如普抛下她时她摔伤了腿。
“她受了一些惊吓,勒内夫人。”索菲亚将玛丽亚扶到佩德罗的床上坐下,她慢慢地打开玛丽亚胳膊上临时包扎的布条——那些布条是从哈维尔的衬衫上撕下来的。
索菲亚有些皱眉,虽然她也是半路出身,但哈维尔的包扎还是让她觉得难以下眼,“我需要给你重新包扎一下。”她转头看向跟进来的程知行,她目光落到了对方的腰间,“把你腰上的酒精给我。还有麻烦你上去把我的医疗包拿下来,你知道是哪个。”
程知行愣了一下,还是把系在腰边的一个自制燃烧瓶递了过去,他上楼取来了她的医疗包,包里有干净的绷带和纱布,还有一包缝伤口用的细针——大部分一次性用品都是在奥索尔换来的,但这包针是她自己带的。
索菲亚将酒瓶口的布塞子取出,她倒了一点烈酒在纱布上,她吹了吹玛丽亚3cm长的伤口,问她:“玛丽亚,这会很疼,你能忍受吗?”
“索菲亚,谢谢你,不过你能简单处理一下吗?”玛丽亚似乎有些不愿意由她来缝针,“镇上有医院。”
“当然。”她刚放下拿着针的手,勒内夫人就插话进来了。
“玛丽亚,我的孩子,你让她给你缝吧。今天镇里有太多人受伤,医院肯定已经挤不下了。”勒内夫人坐到玛丽亚身边,轻轻地用手抚着她没受伤的右手说,“我扭到了脚,也是她父亲帮我涂的药。”
“勒内太太,我怕疼。”玛丽亚哭着说,她微微地颤抖着。
“好孩子,别怕,忍忍就过去了。”勒内夫人将玛丽亚拥入怀中,她让玛丽亚靠在她的肩头,这样她就看不到吓人的针头了。
索菲亚点点头,准备清理玛丽亚的伤口。忽然她像想起什么,她回过头,让站在门口的程知行出去,并让他带上房门。
程知行立刻就退出了房间,佩德罗离开后,站在女人堆里的他觉得有些尴尬:屋里的人都用法语交流,如果索菲亚不跟他说话,他就像个傻子一样杵在那里。
出来不久,程知行就听到了房门后传来的阵阵尖叫声,紧接着就变成了单音节的哭泣声。女人的喊叫和哭泣交替而持续地从房门后传出来,听得他有些不适,他走到二楼楼梯处,正巧遇到拿着水从楼上下来的佩德罗。
“在给玛丽亚缝伤口。”程知行简单地解释了一下惨叫的原由,佩德罗听完后坐在了楼梯上,他也坐到了佩德罗的旁边,“佩德罗,当时勒瓦如普来的时候,你还记得你在做什么吗?”
“啊?”佩德罗思考了一会儿,回答,“你是说那些蜻蜓来的时候吗?就像你喊我做的那样,卖货。”
“你回想一下,当时你有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吃了什么特别的东西?”程知行问,他依然对佩德罗没受到攻击而大惑不解,“你真的只是向勒瓦如普跑过去就救下了被抓走的勒内夫人吗?”
“我不知道,我的确只是向安吉尔跑过去,我是说勒内夫人,她叫安吉尔·勒内。我没做任何事,我也没吃......好吧,我嘴馋吃了一点换来的培根,还抽了三根烟。”佩德罗心虚地低下头,用余光偷瞟程知行。因为他知道按规定自己每天最多只能抽两支烟——香烟可是这个世界的硬通货。
好在程知行目前的心思不在这些小事上。
“培根?什么培根?”
“就当地的猪肉培根,勒内夫人给我的......上帝啊,可怜的玛丽亚。”佩德罗听着又一声凄厉的嚎叫从楼下传出,他捂住胸口一脸悲悯,“愿她不要疼到休克。”
“勒内夫人给你的,也就是说这是他们天天吃的东西。”程知行抓着前额的头发苦苦思索,他摇摇头,“索菲亚说的没错,问题可能不在你吃了什么,问题可能是在声音上。那些家伙被吸引是因为声音,也许是声音影响到他们......”他像想起什么,指着佩德罗说,“你的手机在身上吗?你当时是不是正在放歌?”
“是的,的确。”佩德罗恍然大悟,“我今天一直都放着歌。”
“也许是某首歌曲的旋律引开了那些家伙,快把你的手机拿出来。”
佩德罗急急忙忙地掏着腰包,他拿出了那个板砖厚的“佩德罗一号”,结果摁了半天屏幕还是一片漆黑。
“没电了。”佩德罗有些尴尬地说。
“我们快去充电。”程知行站起身,佩德罗却依然僵坐在原地,“怎么了?”
“不行,三瓶红酒。”佩德罗摇摇头,指着楼下说,“她们还在缝伤口呢。”
又是一声惨叫从楼下传出,程知行叉着腰呼了口气,抬着头看着天花板。
他总不能为了一个猜想去扰乱一场手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