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文之前给我来过一通电话,就是说,他已回滨江了,这边的事儿,他又好好教导我一遍,说要好好跟人相处呀,有事儿来电话呀,或者怎样怎样,我烦他唠叨,就一声不吭。阿文浪费口舌说了半天,差不多搜肠刮肚把该说的都说尽了,于是就问我:
“喂,琛哥,听到没?”
但我不理他,把手机放到桌面,然后就去忙自己的事儿去了。但我却没想到阿文这么锲而不舍,这边开着免提,他那边就喂喂喂地问个没完,还自说自话,他大抵是知道我嫌他烦,故意晾着他的,于是就又似跟我作对一样,漫无天际地跟我讲些事儿,到最后讲着讲着,竟然给我安排起后事来了。我在一旁抱着臂膀听他在那边胡咧咧,觉得好笑得很,因此就拿起手机,又跟他讲了起来。阿文听见我的回应,明显很兴奋,他说:
“怎么样?后事给你安排的如何?要是琛哥你英年早逝……”说到这儿,阿文不怀好意地笑笑。我自然知道他鬼笑的什么,就骂他,说你他 娘的是咒我早死呀?阿文和老陈,是我朋友里,为数不多知道我家有点儿钱的人,他们是与我走的最近的,因此总能从我的行为中发觉什么,我是不花我爹的钱,但平日里,我却总爱开我爹的车,载着他们去兜风,或者在晚上,绕城一圈,去找一家烧烤城。说来,我爹那车并不如何好,只是他好多年前买的而已,他呢,有了新车后也不常开,因此也几乎完全算是我的财产了。但这车虽说不过十五六万,开到学校,接他们上车,他们却都惊异了。说琛哥,你他 娘的这样有钱?请吃烧烤去!尽管我再三跟他们说,我们家虽说有钱,但这不过是我爹的,与我无关……但我说到这儿,阿文就弹我脑崩儿,说你他 娘的,你爹挂了这些钱还不都是你小子的?他说完之后我就沉默了,我是不在意他说我爹的,但我在想:我爹挂了,那些钱真能归我吗?尽管小时候,他总是夸耀我,觉得我是这家门里的出息,可自从他有钱之后,他就再没对我说过类似的话,不仅如此,甚至连正眼瞧我都从来没有。我爹有钱后,我似乎在他眼里,就成了个可有可无的存在,他不再关心我的学习和生活,如我所说,他每月仅是给我打来一笔数量可观的生活费,可我并不需要这些。小时候家门落魄,我爹教会了我节衣缩食,我也从未像其他同龄孩子般,央求父母买什么衣服玩具,直到后来我爹发达,我也几乎未曾向他开口要过东西。我与我爹的关系,自此以后,就日渐零落。他有他的工作,我也有我的生活,我们算是在人生的路上分道扬镳,尽管有时候我会去他的大房子里睡,可我们总是谈不到一起。他跟我谈话,不论开头如何,到最后,总是归结到我的未来上。那是因为,他早已将我的未来安排好,他向我嘱咐,说你他 妈一定得按照我的规划去走。不瞒你说,在他的规划中,我大约应当算是他的接班人,这话他的确亲口对我说过,那时候他喝醉了酒,搂着我的肩头,对我说:
“儿子,我现在所有一切,将来都是你的。”
但他说这话时醉醺醺,我不清楚,这话的真是成分到底有多少。我也不妄想,他能在日后,将这产业放心交到我的手里,我现在是除了画画什么都不会做,在他眼里,也就等同于一个废人。
我把这话讲给阿文,阿文坐在后座,就又弹了我一个脑崩儿,说你他 娘的好好想想,你是你爹唯一的儿子,你爹就算再傻再瞧不起你也得把家业悉数交给你是不?你看那个那个那个刘备,他难道不知道他儿子是憨子吗?可人家不是照样把整一国家交给他了吗?我给你说琛哥,你这完全就是——庸人自扰,对对对对对,完全就是庸人自扰嘛!这话说着,捣了下在旁边瞌睡的老陈,说:喂,别睡了,快说我讲的对不对。老陈就“啊”地一声,说对对,阿文说的没错,琛哥你就是杞人忧天嘛。
他们说我这是庸人自扰,我可不这样觉得,我从来都不觉得我的忧虑和担心是少的,尽管我根本不稀罕我爹的家业,那东西的确庞大,但他妈并不属于我,即便后来我爹挂掉——那也会是我那倒霉爹的财富,而绝不是我的财富。或许在别人眼里,那会是我的财富,但是在我眼里,它并不属于我。
我爹发达了之后,跟许多个女人发生过关系,其中大约有着我们村的女书 记,也有着比我高出两届的学姐。他的私生活是极乱的,但我无权干涉,因为毕竟,那是我爹的生活。我并不反对我爹去找姑娘,但是有些事儿,还真是从这件事儿中衍生出来的。我爹是把别人的肚子搞大过的,但好在那女子并非有夫之妇,仅是个大学生而已。其实说实话,那孩子是不是我爹的我们都不清楚,只是那时候,那个女子去我爹的公司撒泼,我爹无奈,就把她请到家里好言相劝,但是无果,我爹就没了办法。让这女子提条件,说尽量满足她,那女子就向我爹讨要了七八万块钱,拿到钱之后,就对我爹说,老板你不用担心了,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我们爷俩儿有次喝酒,我爹一时嘴碎就给我讲起这事儿,他把这事儿视作人生的污点,声称自己做生意这么多年,没想到竟然会着了一个二十冒头的小女孩儿的道。这他妈明显就是诈骗嘛!我爹骂骂咧咧地说完这些,最后痛恨地说:
“要钱嘛她就提前吱声,狗日的去我公司闹什么?几万块钱你爹我还出不起吗?”
我爹四处沾花惹草,是从来连点儿安全措施都没有的。他睡过的女人很多,因此怀孕的,想必也有。这姑娘年轻,只是图钱而已,堕胎对她来说倒不算事儿,可是有几个,三十几岁的大龄剩女,却偏偏不依不饶,她们要远比那姑娘精明,眼光也要长得多,她们早就瞅准了我爹是个富商,因此想方设法要给我爹生孩子。以前总也因此事儿闹出过风波,但我爹瞒着我,不让我知道,但我真是知道,他在外面是有私生子的,尽管不大光明,与我相比,又稚嫩的多,但那毕竟是他的儿子,兴许……总而言之,我说不定。
这不光彩的话,我并未跟别人说,其实就连我爹,也没有跟我说,因为我们都知道这算是家丑,不便外扬。我娘算是我爹的患难之妻,她陪我爹走过了那段困难的时光,我爹落魄、困顿、一无所有的时候,我娘也从未嫌弃过他,虽说嘴上,我娘经常数落我爹,但却仍旧跟我爹一起过日子,跟他一起受苦、困顿、一无所有。那段时间,倘若没有我娘,照着我爹花钱没数的作为,我们早就落到卖田卖地的破烂光景了。然而我娘是不幸的,她四十岁不到的时候,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击垮,这疾病迅速毁坏了她的健康,使她在生命最后的几天里,瘫痪在床。那时候我爹尚未发达,我家还是一贫如洗,尽管我爹四处借钱,但多数人都不肯借给他,因为他们认定了我爹这一生都是个穷光蛋,不会有能力偿还他所欠的债务的。更有的人将我爹请进门里,对他好言相劝,说我娘的病,是治不好的,因此就别在费心思了。然而我爹不听,抓起茶几上的杯子就向说话那人掷去,那人给滚水一泼,“啊”地一声惊叫起来,但尚未来不及愤怒,我爹却早已夺门跑了。
我娘去世的前几天,可以算是我爹这一生中最窘迫最自卑的时候了,那段时间根本没有人再借给我家钱,我爹矛盾、痛苦、自责,在煎熬中哭,哭,哭!他为自己曾经的无能和混蛋落泪,他在想,倘若自己以前,努力攒下点儿家业,就不必再像今天这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求神问佛也康复不了我娘,我爹那会儿,简直绝望到要死。那个时候,他哭,我站在身后拍拍他的肩膀,他回头瞧见是我,就抱紧我嚎啕大哭。我是没见过这样的他,如我所讲,他以前总是混蛋,游手好闲,梦想便是过一种不劳而获的日子,他呆在家里的时候,总是指使我娘,让我娘为他做活,他就躺在床上,等我娘将做好的饭端到他面前,我娘抱怨,我爹就说:
“你也别抱怨,等我以后发达了,你就成一个小富婆啦。”
我娘端过饭去,嘲笑我爹的异想天开,我爹就嘿嘿地笑,然后猛地起身,一把将我娘扯到床上。
我爹呀,没心没肺,我总以为他会一直这样下去,但那天,我真是瞧见了一个哭到不能自己的他。他在院子里哭,我娘就在屋里咳嗽,她是不知道院子里发生啥事儿了呀,就想下床来瞧瞧,但我知道我娘身子弱,不能下床不能招风,因此就得去屋里让她好好躺着。但我爹却仍紧紧地将我箍住,使我不能脱身。他是哭得悲伤哭得忘我呀,把周围的一切都给忘掉了,然而我却不能让他箍了,我娘将要下床将要出门,我得照顾好她,于是我就将我爹紧箍我的双手掰开了,然后我就跑进了房门,去安抚我娘了。
我娘苦呀,不曾过一天好日子,就早早地离世了。我爹以前对她说的戏言,却在几年后成真了。他真的发达了,在市区买了楼,做了生意,当了老板,然而我娘却无福享受这些。我娘——是病死的,但也是穷死的,她最后死在我家床上而并非医院的病床,葬在了我们村最贫瘠的土地上。
我一直觉得我爹是深爱我娘的,不然,他也不可能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再婚。尽管他在我娘去世之后屡屡出轨,但我相信,我那死去多年的娘在天上会原谅他的。
我想我爹在家里,也是极为寂寞的,他那间大房子,我基本上是不去的。我有时候会住寝室,有时候也会在学校附近租房子住,但回我家的次数却少极了。因此,那间大房子,基本上都是我爹一个人在住。但我爹大约也不常回家吧,早些年的时间,他大约只是睡在办公室里,而只有在近几年——他包 养情 妇,又频繁往家里带姑娘,这回家的次数才略微多了一点儿。早年我爹工作努力,时常加班,近些年他的公司大约步入正轨,因此他也就清闲了下来。他也该到了享受的年纪了,我总是这样认为,我爹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尽管他仍旧混账,但我觉得他也应当被原谅。
如我所说,我与我爹关系不好,但我却是理解我爹的——或许是自以为了解?说实在,我并不怎么肯定。但每回我回家,我爹只要见了我的面,都要拉着我喝酒。我家的冰箱是从不缺乏酒食的,他就从中取出冻好的啤酒,然后再摆出许多酒菜,与我一同喝酒。他询问我的生活,但我总是对他的询问置之不理,但他也不嫌烦,自说自话,有时候说着说着,他就讲起了我小时候,讲起了一些我不曾记得的事儿,他大概是想跟我套近乎,但我并不吃这套,只是闷头喝酒,一杯接着一杯。他就又觉得无趣,又开始讲自己,说“你爹我当年……”他讲的大约都是他的得意事儿,但是酒劲儿上来了,他的脑子就糊涂了,就又开始大着舌头跟我讲他的花花事儿。但他越谈,我们两个人的距离却越远,我们隔桌而坐,然而却都活在各自的世界里。
但有时候我爹也会讲到我娘,说我娘简直是他生命中最感激的一位女性。我爹甚至不感激他妈,他说她只是生下了我,从未给我教育,而我娘呢,却使他的人生得以改变。有时候我听他讲,自己也就慢慢回忆起来,我娘的形象就在我的脑海中变得丰满。说实话,我娘去世多年,我都很少再想起她,因此她的面容,倒在我脑海中日渐模糊。她是常出现在我的梦里,但在我的梦中的她也是模糊的。我娘在我们搬到市区之后,几乎彻底消弭了,她所留给我跟我爹的,只有两张照片,一幅是她学生时代的,那会儿她年纪并不大,站在男同学身边略显娇小;另一幅则是她的遗像。但那幅照片在拍摄的时候,我娘的病情已经很重了,那会儿她的体重下降了得有四十斤,时常低烧,甚至昏迷。她就是在那种情况下照的遗像,但照片洗出来之后,却一点儿都不像她,至少不像平日里照料我学习的她。相片中是一个脱相的她,病入膏肓的她,毫无生气的她,然而在我梦里,出现的却是元气十足的她,所以我并不能很好地将这两者统一,以致遗忘。
我爹回忆起我娘,要比我的感情更加强烈而且鲜明,尽管他每天花花度日。但我还是说,我能够理解。就像每次,我在与姑娘们确定关系之前,都要对她们说:我 日后一定要犯生活错误一般,不理解的人狠狠给我一巴掌,理解我的人却毫不在意。然而我却从来未在恋爱期间沾花惹草,我是说,我跟那些姑娘们说的这话,或许只是一纸空文。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不信任自己,我害怕以后越轨的作为会给她们带来伤害,但我绝对没有想过,会故意伤害她们,我是说,这句使她们扇我一巴掌的话,于她们来讲,并不算是一种伤害,而应当算是保护,尽管许多人都不曾理解——老马也不曾理解,但我还是要这样说。我的话可远比不上那些海誓山盟,那玩意儿重若千钧,我得承认,我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