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平安
书名:尚未成精 作者:王永生 本章字数:4624字 发布时间:2020-07-05

他叫平安。我来他家的时候,他还没有放假,或者在学校补课?不知道,反正是没到家里来。他一回来,大叔就在饭桌上向我介绍起他这个儿子,他是把他好一顿夸,我也分不清真假,偶尔抬眼看那孩子,却瞧见他的脸通红,想来是被他爹的话羞的。

  大叔向我介绍完平安之后,问我这孩子如何?是不是考大学那块料?以后能不能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最好是金饭碗,能够吃上一辈子那种。又让我仔细瞧瞧这孩子,看看他老实嘛俊朗嘛硬气嘛在学校里受不受气讨不讨女孩子欢心以后能找到怎样一个媳妇?大叔的话毫无根由,让我难以作答,他是瞧见我是大学生呀又是城里来的,向来世面见得广,因此发问吧?可我哪里懂得这么多呢,上学的时候我不学无术,及至大学,也是空虚度日,除了会作点儿画,可真一点儿长处都没有了。大叔之前问我在大学学的啥,我如实告知,说是作画,他还失望地摇头,说学那玩意儿做啥?能吃呀喝呀还是能挣钱呀?家猫家兔的也会作画。他说完这话或许意识到自己失言,于是赶忙又跟我解释说不是瞧不起画画的人,我倒觉得无所谓,根本就没把大叔的话放在心上,可说实话,大叔的话还是刻在了我的心上,他说得对,家猫家兔也会作画,在这样一个时代,从艺术学院毕业的人哪里有出路?

  但说来,大叔还是蛮尊敬我的,他总以为我是一大学生,学识和见识要远超常人,又觉得我什么都懂,因此遇见难题,也就跑上楼来咨询我。可后来他跑了几趟,发现我在房间里忙自己的事儿,知道不便打扰,因此也就不再上楼了。

  大叔向我问起他的儿子,我就不能不回答,搁下碗筷,把他儿子好言好语地夸了一遍,这才了事儿。大叔心里也高兴,一连给平安剥了两个蒸蛋,对他说:吃,吃!平安满脸不快,但还是受了他爹的心意。

  大叔私下里,差遣着平安跟着我,他是想要平安跟着我学呀,至于学什么,他没说,但想来也说不上来,因为他其实也纳闷。但他觉得让平安跟着我总没错,因为我是大学生嘛,所有一切,都长于平安,至少,倘若平安在读书时遇到困难,我也能给解答困惑。

  这话大叔没给我明言,却是平安告诉我的,那会儿我们差不多已成为朋友,就在我的房间里,他这样跟我说。随后他又幸灾乐祸地告诉我,说他爹是不准他作画的,然而他偏偏是跟我学的作画呀!

  平安——大抵还是热爱着画画的,然而父母不准,不仅不准他作画,其他的一切娱乐,也都不准许。平安的出生,是应了姐姐的那句话,姐姐那个时候,趴在父亲的肩头,说:爹,你和娘在生个弟弟吧。这话说完的当晚,大叔搂着阿姨放声大哭,他们是为自己为孩子的命运悲哀呀!但悲哀过后,总得开始新生活,他们就细细琢磨起老大的话来,觉得不错。他们纵然怜惜老大,然而毕竟,老大的病已成定势,不可复原了,他们都得想法子。

  周围的朋友也劝他们夫妇再生一个孩子,他们就又生了一个,是个男孩儿,并给他取名叫平安。这寓意自不用说,当然是为了保佑姐姐。他姐姐那会儿已经从学校退学,医院也不去,因为没钱,因此就在家呆着静养。弟弟出生后,她便帮着爹娘看待弟弟,她瞧着他顽皮、欢乐,便将他抱在怀里,拍打着他小小的身子,说:平安,平安。平安是弟弟的名字,但也是一美好的愿望,她便在这欢乐中为自己祝福,说:平安,平安。

  时光快得很,弟弟倏忽间就长大了,姐姐呢,也在成长,但她的病情却越来越严重,几乎已经不能下床。年幼的弟弟就照料她,放学回家,并不出去玩儿,总是陪在姐姐身边,跟她讲话。他是心疼姐姐的,因为自小,姐姐就陪伴着他,给他欢乐,教他成长。然而他尚未享受到姐姐的爱,她却倒下了。

  平安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懂事儿,那时候他瞧见了姐姐所有的痛苦,瞧见了这个家庭的灾难,瞧见了爹娘因为姐姐无力医治的病而发愁落泪。有时候他犯错,娘让他脱了裤子趴在凳子上,他便乖乖地趴下,娘用笤帚疙瘩抽他几下,就忽地落泪,坐在马扎上教导他,说你姐呀生了病,你一定得争气呀,全家的气力大约都耗尽了,可就指望你了。他懵懂,但并不无知,从邻里街坊的闲言碎语中,他大约也能明白,自家到底陷入了怎样的境况。正因为他明白这些,所以才自小发奋,他少有朋友,也少玩乐,把心思全然用到读书上,回到家里,就照顾姐姐。他心里有股劲儿呀,这劲儿拱的他成长迅速。

  平安听话、乖巧、上进、好学、勤奋,是个老师赞誉的好孩子,每次放假回家,家里总要贴上几张奖状,几年下去,这奖状大约得贴了一面墙。我与阿文之前来到大叔家的时候,就给这墙上的奖状晃了一下眼,阿文还爆了粗口,对我说:

  “真他娘的金光灿灿。”

  阿文是从没见过这么多奖状,整齐地贴在墙上。许多年过去了,这奖状虽有污损,但却完整,依旧能晃人眼目,而我呢,虽说上学时候拿了些奖状,但大抵都锁到我房间的柜子里去了,不为外人所见。

  但平安虽说专心于学习,他却也有着自己的小小理想,这理想最初的表现是爱好,再然后这爱好变成特长,最后这爱好这特长又使得平安眼前一亮,最后终于成为理想。

  他告诉我,他是喜欢画画的,以前空闲的时候,就把作业纸翻过面来,在上面画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或说在听课笔记上,也这样胡乱涂抹。本来只算是消遣,可谁知却越画越有型,最后倒欣喜起来。他临摹、创造,越来越合心意,于是激情就生了起来。然而他对自己的要求却又越来越高,总想着拜师,却又无人可拜,因为在他们班里,他画画的功夫倒是最为出众。他把自己的画作交给美术老师,美术老师赞誉,但仅此而已,想来,她还是觉得那仅仅是个小孩子的作品吧?在她眼里自然不美,不仅不美,还有点儿拙劣蹩脚,然而她毕竟没有用小孩子的眼光去看待这画,倘若能用孩子的眼光的话,她或许能瞧见平安心底的激情。然而并没有,平安的心多少有些失落。

  画画在平安这个年纪,总应当是偷偷摸摸的事儿,因为初中,到底还是应当好好学习。这样浅显的道理,做父母的自然懂,但害怕孩子们不懂,因此就时常耳提面命。往往他们一边写作业,温习功课,做父母的就一边给孩子扇着扇子,然后絮絮叨叨。他们是想要好好教导孩子的,然而毕竟没上过学,嘴笨,不怎么会讲一些大道理,于是就最通俗地去讲:某某家有谁考上大学啦,某某的儿子在县城买楼啦,还有某某,你看人家多厉害,给家里讨了个媳妇回来……平安不想听,但这些话却总是层出不穷。他跟他的同学们抱怨,却发现他们都有着相同的困苦。然而他毕竟还有着别人家里没有的烦恼,他还有个患病的姐姐,躺在床上,这时的姐姐已经患病多年,从六七岁起,脑袋里生长的那颗瘤子就一直在折磨着她,使她难以安康。坚强如她,也在这巨大的灾难面前常常落泪,尽管她总是不愿让家人瞧见她怯弱的模样,可细心的平安却总能发现姐姐枕套上的泪渍。她知道姐姐心里悲苦,只不过她不肯让别人知道罢了。平安小时候,姐姐还能陪他一起玩乐,可是稍微大点儿,姐姐几乎下不了地儿了,需要弟弟照顾,及至平安上了初中,姐姐的意识就混乱起来。那时候她才刚刚成年呀。他们把她送往医院,医生诊断后又说,那肿瘤已经压迫到了神经,也就是说,姐姐会逐渐变得痴傻。大叔和阿姨将这结果瞒着平安,但平安最后还是知道了……平安在这个小小的年纪里,承受了许多本不该承受的重量,他知道姐姐的病将如医生所说那般,一点点地加重,但他无能为力。这个家也给了平安不小的压力,他们对他要求甚是严格,一定要让他出人头地,因为小平安已经是家里唯一的希望了。

  这些事儿,都是我零零碎碎的,从平安和大叔那里听来的。时间稍微长一点儿,平安已经把我当作无话不谈的朋友,他知道,我绝不会是泄密者,所以就大胆的将心中所有的想法全都告诉了我。他的压力、愁苦、懈怠、理想、还有对姐姐的爱,全然都对我说了。而大叔呢,他本身就善谈,偶尔我下楼时,他恰巧遇见,总要拉着我讲个不停,讲着讲着悲从心来,他就抽泣。他是在嫌弃自己的无能呀,本来她应当算是家里的支柱,这家里所有的担子他都得挑在肩上,而使自己的儿女快乐的成长,然而……他并没能做到,而是使自己的儿女煎熬和苦痛,身为一个父亲,他觉得愧对孩子,每次他跟我这样讲,我都能听得出他心里的懊丧。他是对平安严厉,也对他苛刻,不准他浪费时间去玩,也不准他娱乐,即便是他的爱好——他是知道平安热衷于绘画的,但在他看来,那不过仅仅是平安的孩子气,也断然不让他去发展。照他看来,那都是些“无用的东西”,我听见大叔这样讲,想给绘画正名申辩,但又瞧见他的脸色,因此就将这话咽了下去。任凭大叔去说,我也闭口不言。大叔就又告诉我,说平安算是家里的希望,他呢,学习成绩好,又懂事儿,人家见了总是说:这是个大学生的苗子呀!他就得意,哈哈笑。尽管家中有着灾难,但是想着,这家中有了希望,他便活得有力量。他是想看到明天的,他想看到希望战胜灾难,想看到平安长大成人,想看着他逐渐撑起这个家,尽管平安现在不过十四五岁。

  大叔请我在空闲的时候多给平安辅导功课。说到这儿的时候,大叔粗糙的脸面一红,说:

  “我们也没啥能拿得出手的,就……少收点儿租金吧。”

  我说不必,租金我照以前一般付,平安我也会去教的。

  我对大叔说:

  “我其实也蛮喜欢平安这孩子,他明明小小的年纪,行事什么的,却要比同龄的孩子高强的多。”

  我这样一夸平安,大叔就高兴起来,说:

  “这孩子就是这样,他也蛮聪明,你要给他多指点高年级的课程,让他先预习,这样以后再学,总要比别人轻松。”

  大叔是想让我给平安指导高年级的课程,想要让他以后快人一步,可我终究还是让他失望了。平安这个暑假过完,就要升到县一中读高一了,而我呢,之前就说过,我的高中大约只是在空耗时间,学习什么的,则是一塌糊涂。倘若他让我教导初中的知识,我还勉强应付,可是让我给他讲高中的知识点,我的脑袋便痛了起来。平安借来他表哥的课本上楼找我的时候,说让我给他讲讲课,我翻了几下课本,就完全地将它们撂在那里了。

  我对平安说:

  “坐过来。”

  平安就靠近我的身子坐过来,我问他,说:

“想提前学高中的知识?”

  他点头,说对。

 我就拍拍他的肩膀,直言不讳地告诉他:

  “我是教不了你,但如果你真想学,我倒是可以让我大学同学教你。”

  说这话的时候,我的手伸进口袋里摸手机。我是想到了老马,跟你讲,我们艺术学院的学生,大约只有老马所具备的知识最深厚。她是从不肯放弃一点儿提升自己的机会。老马当年虽是艺考生,但她的文化课成绩绝对不差,她当时所想要走艺考的道路,完全是想着考一个更高层次的学校。然而当时毕竟年纪轻,眼界什么的还短得很。只是思量考大学而已,至于所选专业,则全然没有考虑。来到大学之后,她这个乡下来的土妞儿才又迅速地接受到我们学校的氛围,于是这才又奋起直追。她是看到了自己的不足,因为我们艺术学院的学生,成绩较之其他别的学院,还是差上这么一大截的。但说来,我们学校也算是省重点高校,投档线本来就居高不下,老马在高中时候,也确乎算是个学霸,所以,让她来教导平安,倒是蛮合适。我这边有什么事情,总能第一时间想到老马,却总是忘记,老马早就离开了我的生活。我将手机攥在手上,才忽然意识到,我的通讯录里虽仍有老马的号码,但却早就打不通了。

我还没把脏话骂出口,我身边的平安却又按住了我的手,他对我说:

  “哥,如果你不方便,我就不学了。”

  这话说完,他又压低声音对我说:

  “我自己一个人行呀。”

  然后指指课本,对我笑笑。

  听他这样讲,我倒松了口气,然而却又说:

  “大叔让我教你,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他突然诡谲地笑笑,说:

  “呐,你可以教我画画嘛。”

  倒这时候我才明白,这小子是早就觊觎上我画画的功夫了,不过话说,纵使他不说,我也会开口教他,平安是个伶俐且懂得努力的孩子,我虽说在画画上算是个半吊子,但我却相信,以平安的悟性,一定能画出他满意的作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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