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姑娘死后的很多年里，那些曾经和她一起在河畔洗过衣服的女人日渐老去，她们哺ru了孩子之后，乳房变大且下垂，失去紧致，像两个没吹饱的肉色气球，有气无力地堆在肚皮上，又像是又一层外赠的肚腩。她们的ru头在婴儿可劲儿的吮吸之后丧失了灵气，逐渐变黑变硬，好似是两颗遗忘在窗台石缝里，又被毒辣的日头鞭打过的黑枣。时间在这个时候变得有形可见，不断在她们身上堆积。这些有一百六七八十斤重的女人，光胸前就得有十来斤，屁股上有二三十斤，肚子上又得有五六十斤，这让她们看起来颇有喜剧色彩。但是如果知道她们为生活而做出的付出与牺牲，是没有人能够笑得出来的。这是她们的选择，当她们正值芳华，却决心孕育了新的生命之后，便有了这样向死而生的觉悟，而且由来没有后悔过，不仅没有后悔，还可以自豪。我常说女性之伟大，大抵因此。
这个时候话就说到了那个河畔，那是一条只有一步宽的河，河床却有十几米宽，哗啦啦流了很多年。我从来没有在里面见过什么鱼虾，但是大雨过后必会发洪水，横跨数十米，洪水里物产丰富，可以从里面捞河上游冲下来的牛羊。那些牛羊是被淹死的，死前挣扎灌了很多水，肚子胀得如同是皮球，只在水面上露出一块椭圆形或黄或白的肚皮来，很是好认，起起伏伏的，在想象中如同浸没在水里的鸡蛋，但事实上真正看到河面上飘着十几二十来块黄色或者暗白色的椭圆形，又或是若隐若现的蹄爪，时上时下的羊头牛头张着嘴，翻着白眼，多多少少会让人有点头皮发麻。
几十年来，这条河带走了不少生命，有牛羊，有山猪野兔，也淹死过不少人。
有时候雨后天气晴朗，但猛然间从山涧传来一阵巨响。那些在河边玩耍的孩子还没反应过来，便见滚滚洪水混杂着泥沙朽木席卷而来，跑不及的孩子，也就没了命。他们的头在水面上上下起伏，肚皮鼓胀，看起来惨白。这还算是好的，若是洪水过于湍急，河里尖锐的石子会将那些尸体划得遍体鳞伤，惨不忍睹。这些尸体需要到很远的下游才能找到，那里有一个浅滩，河水到了那里有一个大转弯，这个时候，这些牛羊，甚至孩子的尸身便会被冲上岸。
我小的时候去河边玩耍，抓蝌蚪抓蛤蟆，没少被我母亲揍，那个时候我对生死没有概念，以为是到了我妈想揍我的时候了。而彼时的我也无法体悟到母亲心里的担忧与恐惧，直到我成年，直面过死亡与离别，才在内心埋下一颗沉重的种子，甚至于我每每梦到接天的洪水将我席卷，都要出一身的冷汗。现在想来这样的事情泛着悲剧，但是在这片大地上，处处皆有悲剧。
后来这条河的河边竖着一根电线杆，这说明村里通了电，从此煤油灯日渐退出了人们的生活。大水再来临，有时会漫到电线杆脚下。这是一个警戒线，当河水蔓延到电线杆脚下的时候，意味着无论洪水里有多少牛羊，都不能淌进河水里去捞，因为这个时候河水里除了有能看得见，让人一边渴望得到一边心里发怵的牛羊，还有看不见的电流，稍有不慎，便会随着洪水冲到下游去，幸运的话还可以保有小命一条，不幸的话等洪水停了，会大着肚子浮在某个水坑里，又或是被泥沙埋了半截身子，只剩一只手一颗头或者上半身，挣扎在空气里。
这当然是很可怕的，这样的事情想见便是一场梦魇。我幼年的时候曾在一个雨天亲眼见到一只翅展近两米的猫头鹰刚一落在电线杆上，便在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中，毛羽飞扬，掉进洪水里。我们高举竹竿，顺着洪水去下游寻它，那个时候它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漫长的河道里，泥沙石子撞碎了它的脑袋，掀掉了它的毛羽，划开了它的皮，此外尚有一些别的动物尸体与有难焉。
云后刚出来的日头泛着暖意，洒下金黄色的光，我们看到了彩虹，我们一伙人站在这些死尸跟前，有人伸出竹棍去扒拉，有人嘻嘻哈哈坐在石头上，举着一只不幸丧命的野兔子，我站在人群中，只觉得自己身上阵阵生寒，泛着恶心，回到家里之后大病一场，奶奶腿疼难行，却要在这时候爬上小山丘，手拿簸箕扫把与红绸，遥望远方，去给我叫魂。
奶奶说，当时我虚弱不已，大夫却查不出什么病来，这可急坏了大家。现在想来，凡查不出病因来的病，大多是心病。那个时候我不过五六岁，尚不能明白生与死之间的内涵，却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一种发自灵魂的颤栗，这一种颤栗，是源于一次对死意的深切感知。
但是在平时的时候，这个河里的水只是一条窄小，安静而且害羞的小河流。她清澈的不像样子，一步便能跨越到另一边。那些没有人注意的岁月里，它水涨水落，将河里的石子冲到遥远的河堤边上，越是接近河水，脚下越是细腻的泥沙，在最细腻的泥沙上面，便是一层河水。这样的水容不得一丝的搅和，轻轻一泛便会浑浊无比。村里的这些女人将一块块的石片铺到水前，踮着脚踩着石片到了水边，将手里的铝盆轻轻凑到水面上，然后按下一头，清澈的河水便在盆里回旋打转，用这样的方式接来的水不有一点泥沙。随后这些能干的女人将盆晒在河岸上，便扭头回去做午饭了。安静的小河边摆着一列安静的铝盆，安静的铝盆里有安静的河水，安静地吸收着太阳的热量。
午时一过，盆里的水于温热中带着一丝丝的凉意，手伸进去会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舒服感。这个温度下的水最适合洗衣服。那些女人们用这样的水洗出来的衣服上会残留着晒过的河水的舒服，还会存留从衣间穿过的风，这样的衣服合着洗衣粉的清香，穿起来有一种干爽的感觉，可以抵去不少因在田里干活而积攒在血肉里的疲惫。
在一些日色正好，远山近树悄然，且花红叶绿的时候，那些女人洗衣服累了腰，便直起身来伸腰歇息，找些话头瞎聊。日头把她们的身影烤的暖洋洋的，不知哪个来了这么一句，她说：“有时候想想，芳草其实也是好命，到死都没有显出一丝老丑来。也难怪柳爷肯为她那么痴傻,你看咱们几个，到了这个岁数，这两个奶子垂成这样子，别说自己男人了，就算是自个儿，猛地这么一低头，也有点儿发楞。”
“你说，咱都这把年纪了，还要这两个肉堆干什么？”她说这话的时候，两只手翻着肚子上的肉，又把一只乳房掀起来，去下面挠痒痒。
没人接她这话茬子，事实上也没法接。但是这么一截话茬子，却会让人想很多：想起那个年纪轻轻，却孤身一人的寡妇，还有一个难以用语言来描述，似精似怪的男人，这两个人活着的时候和和睦睦，融融恰恰，从未与任何人有过争端，所有人都记得他们的好，等他们死了，却又让人感觉这两个人仿佛与世界格格不入一般。
很多时候，想起一个人来，总会随同想起一件物来，这和他的一生品性有着莫大的关联：有人被想起来的时候随同着一头牛，这说明他平日里老实肯干，又或是温柔憨厚，有人被想起来的时候随同着一只猪，这说明他笨的厉害，又或是胖的惊人，有人被想起来的时候随同着一只狗，这说明他为人义气，也可能是喜欢仗人势。
秦姑娘就像是一朵长在悬崖上，永远也不会凋零的花，好闻好看得让人不敢相信，那些与她同年的女人，就像是悬崖下走过的牛羊，每次经过那朵花的时候都要不自觉地抬头看一眼，那朵花倒映在她们干净的眸子里，像是被投入了一块石子，泛起来的涟漪会在心底荡起一阵阵回响。那些女人心里空落落的，像是捻了一缕愁，怎么也编不成想要的模样，最后连叹息也显得过于大声。而柳爷，他或是山精野怪，或是山野里的一匹狼，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他与这些村庄牲畜联系起来。一朵花也许可以长在牛羊走过的道路，一匹狼也许可以生活在牛羊群中，但无论如何，他们都不是一个群体。哪怕日日在一个屋檐下，相处融洽，但始终有一道无法跨越的边界。这里的人不懂，所以他们语塞，语塞的后面，便是那道看不见摸不着的隔离。
然后，有人过了很久以后，才如同长出气一般道：“是啊……”。这样的情景，一如很多年后，他们的男人蹲在田垄上啃干粮的时候，得出柳爷确实是老了这个结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