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想念的味道
71小节
雪花又下来的时节,姥姥再次从城里来了,见我胖得和发面的馒头一样的可人,可劲的在我脸上咬,乐得我淌了她一脸的哈喇子。
老花猫很识趣的让开,脸上露出厌恶的不解神色,以往都是它在我的脸上闻来闻去,然后在舔个够的。
今天它可能也怕姥姥亲它吧,要不就是怕姥姥闻出来,它嘴里的蜂蜜味。
姥姥把我喂饱了以后,她和太姥坐在地上,用柳条编一种可以捉鱼的篓。
这下可把老花猫乐坏了,跟着那些柳条摇曳的腰肢晃动它的大脑袋。
然后在这根蹭几下,那根也蹭几下,喉咙里呼呲呼呲的响。
太姥熟练地把柔软的柳条枝一根压在一根上,把我差点掉菜窖里的事说了一遍。
末了说到,人家班长为了救咱家暖暖崴了脚脖,这不为了咱家暖暖能吃到蜂蜜,脸又让野蜂给蛰够呛,蛰的肿老大了,后来为了找回来妞妞的照片,又陷进沼泽里,那坏了的脚指就废了。
哎,他复原了可是因为咱家暖暖啊,欠人家的一辈子都的记在心里。
恩情啊有时候真不好说,念着念着就成了亲情。
太姥说的时候手一直在忙乎,老花猫实在跟不上了,就躲到一旁摇头晃脑的看着。
它的孩子们都在外面的粮仓里,这个冬天它不用去保护我的口粮了。
“哎,咱家暖暖可是有福啦,喝着人家白米粥,吃着人家蜂蜜,咱呀抓点鱼炖点汤给人家补补。”太姥说着,把最后一根柳条別得结结实实的。
姥姥有些迷糊的听着,不是说老班长复原了吗?这左一口右一口的他是谁呀。
姥姥不敢问,太姥太严肃啦。
“球球……”我指着姥姥带来的玩具,一个皮球说。
姥姥乐的眯起了眼睛,听我说话。
太姥突然脸一红,手有点慌乱的擦了几下额头。
72小节
姥姥把从城里带回来的果子分了一些,留下几块奶黄色的蛋糕,其余的都包好,抱起我要去谢谢蛋糕房里的人。
她一路走和我讲些我还听不懂的话。
人呀遇到的都是缘,这缘呀也分好多种,到最后都逃不得一个离别。
以后你要喊人家大伯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可就是你这辈子的救命恩人啦。
黄色的房子在阳光下更辉煌,那颗我一直挂在心里的红色五角星依旧熠熠生辉,高举在墙上。
我也学着太姥数着那五个字,大声的读出来:“为人民服务。”
姥姥吃惊地看我,又看了一眼墙咧开嘴笑了,她真的以为我认识字呢。
屋里出来一个姥姥不认识的人,穿着白色衬衫,新鲜的绿色裤子,白净的脸上没有胡子,手上滴答着水。
他的身上还有一股皂香味,他说自己是新来的兵,叫钟秋。
钟秋冲着我眨了眨眼睛,没有看到盯住他脸愣神的姥姥。
进了屋,姥姥很奇怪的问他,人怎么都不在了呢?
钟秋摇摇头,不说,只是脸红地笑着看我们,就去灶坑那扒拉,把一个刚烤熟的地瓜给了我。
看来,拿勺子的怪人不在家,都没人做饭了,钟秋是个书生,做饭肯定是不行的。
我一直以为,这里是那个怪人的家,怪人是这个家里的老大,他能让这里的所有人吃上饭,穿上干净的衣服。
就像我的太姥,家里的老花猫,还有屋檐那里一直喜欢盖别墅的燕子,包括偷吃我口粮的老鼠,最有诱惑力的地窖里的神秘,都应该是太姥说了算的。
在我的心里,那些躲在粮仓里的老鼠应该是有人家的,直到长大以后才知道,老鼠唯一的优点就是人人喊打。
我舔了几下手上的地瓜,心里觉得还是蜂蜜甜的。
姥姥把手上的东西递过去,钟秋说什么也不接着。
不管姥姥说这是表达救命的,还是认亲的,他都给拒绝了,说这是纪律。
73小节
姥姥抱着我站在那沉吟了一下,细细的看钟秋,钟秋比小山东还小,眉眼里都是书生气。
“同志啊,我问你啊,你老家是哪的?”
“我老家是这的,离这里不远的县城里的。我叫钟秋,听我爸说,我的名字是为了纪念一个人的,这个人把爷爷给的彩礼还有她自己做的鞋子都送到了太爷家,说是为了要太爷嘱咐爷爷好好打仗,打胜仗。
后来我太爷家总能收到鞋垫和高粱,在那时候,粮食可金贵了。
我们家都记挂着她的,想要和她说谢谢的。
太爷他们走得早,我爷爷也不知道给我们家送东西的人在哪。
这些年他也找过的,后来就不找了,不是不想找了,是想着人家可能也有了家,我爷爷说,只要她过得很好就好。
后来,爷爷带我们回来了,回到了老家。”
姥姥的心里扑通扑通地跳,她记得自己小的时候,在土窝棚里听太姥讲的故事。
太姥说,有一个男孩是她牵挂的人,为了保家卫国扛起了枪。
太姥还总会给她看那张照片,照片上年轻的男人和眼前钟秋真的很像。
姥姥终于明白了,太姥说的他是谁了。
“钟秋,我要带暖暖回城了,以后我妈就托你照顾了,她这些年一直在等一个人,等一个给她起名字的人。”姥姥还想要说自己不是太姥的女儿,最后她没有说。
74小节
太姥和姥姥坐在灯下,把手里一摞的鞋垫墩了几下,听姥姥说完钟秋拒绝东西的事,还有一脸严肃的说自己是有纪律的事,太姥笑了。
这是这些天她最开心的笑,就好像当年和姥姥在新建的地窝棚里缝制鞋子时一样的开心。
说起当年自己在大道上看到姥姥时,又说起自己躲着炮弹送东西到城里的事。
讲到对面的蛋糕房子,她娓娓道来这几年的奇事,就像讲一个和她很熟的人故事。
“这些有纪律的人一直是这样的,在家门口路过时笑着打招呼,也会接过去新鲜的黄瓜,然后会从兜里掏出来山上的野果子给你。
他们啊都听班长的,班长说的话,班长做的事,那个重复的模样,就像过年时,蒸馍馍的模子里刻出来的面团,一个样。
每年家里收粮时,他们也会来的,除了喝口水,都是自己带着干粮。
小玉她妈也是看好了这帮孩子,让小玉挑了一个孩子,想要人家做倒插门的。”
一说起来他们,太姥就止不住了,她忘掉了我的要离开。
姥姥突然插了一句:“不会是那个长得白净,会写一手好字的山东孩子吧。”
太姥点点头,她们心里都是有点不愿意的,都知道那个孩子家里只有老娘一个人的,怕那个孩子为难。
姥姥没提钟秋老家的事,她知道,太姥比谁都清楚,钟秋是谁。
夜深了,那包果子还在柜子上放着,老花猫躲在角落那深思熟虑,它每次都想过去闻闻,每次又都瞧一眼太姥。
外面的月光比平时都亮,大道上传来几声狗叫,很急促。
天刚刚微亮,我们在门口那,太姥把我抱紧,微凉的脸贴在我脸上,什么话也没有说。
屋檐上的燕子们早早的出去了,寂静的别墅群显得有些空旷。
它们趁着早上露水多一些,蝇虫飞不动的时候,来个大块朵颐的早餐。
老花猫蹲在太姥的腿边,抬起它的大脑袋,喵喵好几声,露出恋恋不舍的模样,想是还想舔舔我的。
姥姥手里拎着一个包袱,泪眼汪汪的看我和太姥依依不舍的抱着。
那里是太姥给我做的新衣裳,是用她年轻时的红花衣衫改制的。
这是她的回忆,一个心心念念的人留下的回忆。
一双绣了“平安”两个字的鞋垫垫在姥姥的脚下。
我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戒奶成功了,要回家上幼儿园了。
昨天傍晚,姥姥把菜窖上的鲜姜挖出来很多,她把从城里带来的红糖放到锅里炒,然后把切好的鲜姜片也放进去一起炒。
很快热哄哄的糖味混合姜味在厨房里搁不住了,顺着门上的小窗向上飘。
回窝的燕子叽叽喳喳传递着,一脑门的黑色条琢磨,这是要炖些什么大补丸留着过冬吗?
糖浆的味道混进屋里,老花猫鼻子一个劲的抽动,糖浆里的姜味儿让它望味止步。
摇了几下毛脑袋,极不情愿的卧在我身旁,伸出一只爪子,挠挠我。
姥姥把没凉透的糖浆用蘸了凉水的菜刀切成一个一个的小块,码好,用一个网盖罩上。
“妈,我走以后,你有空就给他们送过去,这姜茶能暖肚子,过些天天寒地冻的,这帮孩子也没人照顾,只靠一个大男人是不行的。”姥姥说话时,露出了心疼。
她心疼太姥躲着钟秋时的难过。
“是呀,都是孩子,为了啥来这么远的地方哦。”太姥心里是有答案的,可是她就是问了,到底这些十七八岁的孩子是为了啥?
我再次回头望去,那座像蛋糕的奶黄色房子上的红旗,红旗下有一排一样红色的字“为人民服务”。
时间喜欢用蔬菜做记号,它把辣椒串在一根绳上,火红的挂在那,提醒你,这是秋天的收获。
我数着太姥寄过来的红红辣椒,一年一年又一年。
75小节
姥姥退休时,我刚好考上高中。
我和姥姥又回到了太姥家,姥姥离着好远就加快了脚步,我站在大门口向四处望。
院里的菜窖地方栽了好几棵果树,老花猫变成了一条黄色的大狗,燕子们的别墅建在了砖瓦结构的房檐上。
院墙外面我喜欢的蛋糕房子扩大了,一面迎风招展的红旗在空中飘扬。
原来木杆围起来的院墙也垒上了砖,大门上赫然写着“向阳小学校”
那颗五角星在墙上被挪了位置,挂的更高,更显眼。
墙上除了“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还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太姥家热闹的笑声传出来很远,我听到有个山东味很重声音问已经进屋的姥姥。
“是暖暖吗?我们老班长总向我们夸起她呢,说她字写得好看,画的那蛋糕房子也好看呢。”
蓝色的门敞开着,我在心里叫过的小玉姐姐出来了,她身边的男人微笑地想伸出手抱我,见到我的个头,一下愣住了。
转而,他就笑得憨憨的。
“咋啦,见到姑姑是不是又想喊妹妹呀?”小玉姐姐很爽快的走过来,把我揽在怀里。
鼻子里发酸的我乖乖的喊了声姑姑,又叫了一声:“姑父好!”
太姥弯着腰从屋里出来,手上还拿着面团,满脸慈祥的看我,等我。
这里一切都和以前有些不一样,又都和以前一样的味道。
一群孩子们从学校里出来,一个戴眼睛的男人跟在他们后面。
他脸上笑容灿烂,都是掩不住的高兴。
“校长再见!……”
“钟校长再见!……”
他不停的和每一个孩子摆手,然后白净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向太姥家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