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高粱地的故事
56小节
炊烟升起来的时候，她盘起腿，坐到我的身旁，哼着我听不懂的歌，想起了自己年轻时，躲在高粱地里等那个人的事。
那时的太姥梳着黑油油的辫子，粗粗的辫子稍那扎着红色的头绳，新做的红底白花布衣裳下是条黑棉布做的裤子，裹着小脚的雪白袜子掖进绑腿里。
扭着细腰的她是在天黑黢黢时就出了门的，走到小路的尽头，躲进一片高出她好多的高粱地里。
她十七八岁的样子散发出比高粱还青涩的味道，在密匝匝叶子的缝隙里，偷看青黑色天边一条大道。
夜里的露水很重，拉扯的天跟着发青发重，远处一两声的炮声也是湿溻溻的样子，照的天上裂开一道就完了。
炮声还是吓得她猫下了腰，脸上很快被高粱叶子划拉了几下，辣辣的疼，她也没敢吭声。
发着光的大道上踢踢踏踏的有点声音，那是马脚上裹着棉花跑出来的声音。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有马车踏着露水一辆又一辆的急冲冲过去，车上都是人挤着东西。
偶尔还会有东西无声息的掉落下来，没有人喊，也没有人去捡拾。
在东西和人之间，这些匆忙的人选择了活着。
天亮的时候没有马车了，远处轰隆隆的炮声中有两个人匆匆地跑过来，他们灰头灰脸的跑，没有一个人长得和她手中照片上的人像。
她等了几天，等的自己衣服都潮湿了，辫子上的红头绳都滴答了水，那个和她父母说好了要来接她的人家也没人来。
村子里回来的人说，城里的人都快走没了，那个叫学校的高大门楼被炮弹炸没了。
她听着心慌了，后来她又去了……
57小节
直到有一天，人家那头来人说，人不在城里了去当兵了，可能不回来了，那订婚的事可以不做数了。
太姥就不再去高粱地里躲着，她站在小路的尽头大道边上看，看来往的车辆，看一排排穿着绿黄色衣服的人，参差不齐的走过去。
一天看完又去一天，又看到一排排穿着灰色衣服的人走过去。
她向那些人里瞧着，瞧着那些人冷冰冰的一个姿势的向前走。
他们脸上没有眼泪也没有笑容，宽大的衣服罩在他们身上被风吹得晃来晃去。
一个骑马走过来的人手里拿着鞭子看到了她，他勒停了马，注视她。
“回家吧，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女人家在这不合适。”那个人说完就吆喝了一声，“大家快走，前面的镇上有水喝。”
队伍再次加快脚步，走的更是乱糟糟的。
她看到他的嘴角上的伤疤很明显，脸上的疲惫更是明显。
路边上，头上裹着埋汰布巾，脸上是泥的她，弓着腰腿脚还不好使的望着那匹瘦马留下的灰尘。
显然，那人是在好心的提醒她。
是的，她学会给自己化妆了，依旧选择在大道上等着。
她是想告诉那个人，不作数也不行，当兵了怎么了，自己想等别人也管不着的。
58小节
最后在太阳落在高粱地里时，晒到地上被割掉的高粱杆上的时候，没有马车，没有那些扛枪的人时候，她见到一个人。
一个从高粱杆垛里爬出来的孩子。
姥姥那时候也就六七岁，乱乱的齐耳头发，乱乱的蓝灰色长褂，睁着双大眼睛看太姥，她手里有块咬了一口的点心，油黄黄的。
太姥不知道那就是蛋糕。
“你是谁家的孩子？”太姥问姥姥。
姥姥摇摇头，脸上的泪痕里是灰色的土。
“从马车上掉下来的？”太姥记得那些从马车上掉下来的包裹是没有声音的。
姥姥点点头。
“哎，一定是睡着了掉下来了，你会说话吗？能记得他们吗？”太姥问。
“吃糕糕……”姥姥举着半块蛋糕。
“这是啥馍馍？”太姥闻着很香，睁大眼睛问姥姥。
“槽子糕……蛋糕……”姥姥说的时候，小身子已经贴近了太姥。
太姥知道，这东西只有富贵人家才有的，看来这孩子是被冲散了。
从那以后，她就挽了长发，散了小脚，走出家门成了大队妇女主任。
59小节
太姥有了伴，有了闺女，有了家。
她在自己家的院套外一个宽敞的地方，用黄土做坯子垒了地窝棚。
然后开始没日没夜的干活，积攒些粮食，用粮食又换了些钱。
她把姥姥送给村里认识字的人家那，求人家教她女儿识字。
那个识字的人告诉太姥，姥姥是个认识字的孩子，知道自己的名字。
太姥很高兴，她把地窝棚外砌了土坯墙，渐渐的她和姥姥的家有了家的样子。
她有时也会带着姥姥去大道上，想看一看还有没有一排排的人走过，也或者想看看有没有马车路过。
60小节
过了七八年，有人来找姥姥。
进了屋的人是个戴眼镜的先生，一口浓香的软糯的话，看着姥姥和太姥说，这是自己家的女儿，走到这的时候是半夜，孩子掉下去了没发现。
太姥啥也没说，就把闺女还给了人家。
原本寻思事儿就这样了，一个人，一只猫，两只正在忙活筑窝的燕子也可以过完半生的。
谁成想，猫换了两代，燕子也越来越多，姥姥又回来了。
姥姥回城里读了书，结了婚，就常带回来一帮人，太姥家就更热闹了。
由原来的一间低矮的地窝棚，变成了一间半的泥草房，然后那双燕子的子女就没完没了的在房檐盖别墅。
初时，小花猫还上串下跳的想要尝尝飞禽的味道，久了发现，人家的翅膀可比它的小短腿管用。
小花猫也就学着默认了，它可能是想明白了，自己在这个家里是有地位的，最起码四季都在的。
现如今，小花猫的孩子的孩子也成了老花猫，太姥家的周围人也多了，还来了几个穿绿衣服的头上都是带五角星的人。
新出窝的小燕子天天唧唧喳喳的挤在那唱歌，太姥和它们一同观望着他们。
他们在她家的门口对面盖了房子，一个像鸡蛋糕颜色温暖的黄色房子。
望着那颗红红的五角星，太姥心里充满了亲近感，总想着多照顾这些南来北往的孩子。
她心里偷偷的想，说不定这一群孩子里会有一个和她有媒妁之言那个人的后代呢，只是太姥好像有点记不清照片上的那个人了。
小路两边那大片的高粱地上的高粱也跟着笑声来回的摇摆，刷拉拉的欢迎着几个扛着锄头和铁锹的人。
他们是姥姥找来帮着太姥盖房子的人。
姥姥的孩子一个一个的结婚，姥姥就忙的过不来看太姥。
太姥和老花猫住在三间带着泥香的房子里，天天数着燕子过着，看着邻居们的房子里一个一个的亮起来了电灯。
看着对面带五角星的房子渐渐的变大，里面从三个人到了七个人，我就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