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看着垂着头默不作声的允婵,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道:“你的聪慧会成为你的武器,也必会为你招来祸端。阮妃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今日以后,必定不会与你善罢甘休,你可想好了应对的法子?”
允婵抬起眼看向太后带着几许担忧的眸子,岁月悄然流逝间也让她脸上沉淀出长辈独有的随和与慈祥。允婵心下忽然有些酸涩。
她母亲去的很早,在她刚刚能记住母亲模样的时候。父亲在外任职,常年不在家,她基本只有在年关将近的时候才能见父亲一面,而后渐渐大了些,允决便被送去了泉山听学,便真的只留下她一个人了。
她独自支撑,独自忍受惯了,凉了的饭菜、冬日里彻骨的寒气、仿佛永远亮不起来的长夜。她长久地经历着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以至于现在淡淡的一句关心就足够让她心中泛起阵阵酸楚。
“…阮妃娘娘若真的想与妾为难,妾也只能受着了,左不过是些皮肉之苦罢了。”
“你就甘心一味隐忍,一味地被她欺凌羞辱却毫无还手之力?”太后问。
允婵语塞。
“连哀家都瞧的出皇帝对你与旁人不同,后宫那些眼睛巴不得长在皇帝身上的人能瞧不出来么,不仅是阮妃,但凡想得沐皇恩的那个会不嫉妒你,一旦生了妒忌,谁的手脚又会一直干净,你难道要一样一样都挨下来?你有几条命够去受的?”
“…妾不过…想清清静静的过日子罢了…”
“丫头,以你的姿色与聪慧,若还像从前一般退守一隅便罢了,如今既以显露,断没有不引人瞩目的道理。”
允婵还是默默地垂着头,不答。
太后轻轻叹了口气,道:“罢了,你且好好想想吧,来日方长。”
允婵起身,道:“妾告退。”
允婵与莫雯回到绿葑阁时辰已经很晚了。
素秋听闻了宫门外的动静忙出来迎:“听闻席宴早就散了,小主怎的这时候才回来?”
允婵笑了笑:“去了寿康宫一趟。”
主仆三人进了内殿。外头的夜色渐深,里头是灯火通明。
允婵坐着,瞧着那焰火不时闪烁,蜡油滋滋不断从一侧滚落下来,落在烛台上,冷却风干后又变得僵硬。
那烛火在允婵眼里逐渐弥漫开来,继而占据她整个视线。
“你的聪慧会成为你的武器,也必会为你招来祸端。”
“你就甘心一味隐忍,一味地被她欺凌羞辱却毫无还手之力?”
“你有几条命够去受的?”
太后所言一字一句都在她脑子翻转。
可她想了许久,依旧理不出头绪,看不清方向,逐渐变得心烦意乱起来,沉重的闭上眼,叹了口气。
莫雯与素秋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小主这幅心神不宁的样子必定是因为今日席宴的事,她不知情,莫雯是一直跟着小主的,按理应该知道一二。
莫雯知道的。太后那番话称得上是掏心窝子话,句句都是替小主打算,也是不争的事实,小主若是继续漠然置之,就只会任人宰割……可她太了解小主的性子了,若她真的与后宫里的妃嫔一样,为着皇上一人的宠爱互相抖个你死我活,即便争得了强权高位,她也只会觉得困苦与艰辛,永远不得恣意快活。
莫雯不知道该如何说。既开不了口劝她争权夺位,也不忍心看她身陷囹圄,只能站在她身边一直陪着她,或悲或喜,或生或死。
素秋看着莫雯也闷闷地偏过头去,一言不发,心里也焦急起来:“小主…”
“…我若奋力相争,就真的能保全自身,保全你们吗?”允婵突然抬眼问。
烛火的光辉映在她那双波光粼粼的眼睛,柔和绚烂,如梦似幻。
“要我虚与委蛇,献媚邀宠,我能做到,与她们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我也能做到,只是……我如今还想不明白,我究竟能为了什么放弃平和安宁的日子而将自己投身于水深火热之中?我不是不能争,可我能为了什么争?后宫众人,有的为家族昌盛,有的为富贵荣华,有的为权势地位,甚至为夫妻情爱,我为什么呢?”允婵黯然道,言语中满是愁困与无奈。
从公主遇刺允决蒙冤她设计吸引皇帝开始,发生的所有事都超出了她的预料,首次晋封,开罪阮妃,还有今日在席上所言……
难道她错了?或许今日缄口不言就不会陷入如此两难的境地了?
不,从她设计让皇帝踏足绿葑阁的那一刻开始,往后发生的一切都是无可避免。
是她亲手打破自己想要的平淡生活,如今局面,是她自找的。
“小主…”素秋柔声道:“奴婢侍奉小主不比莫雯伺候的时日长久,所以有些话本不该奴婢说…”
“何必说这些,你伺候我时日虽短,但你尽心尽力替我打理绿葑阁,处处提点我,我都看在眼里,我心里是与莫雯一样敬你信你的。”
素秋闻言,蹲下身子,抬起头对允婵道:“昔日小主不得宠,在这深宫里无人问询,即便有着贵人的位分,可低贱若奴才的人也照样敢轻慢小主,小主能视若无睹,这便罢了,可少爷出事,小主难道能靠这毫无半点权势的区区贵人之位去保全少爷吗?若当时皇上不曾踏入绿葑阁半步,若小主连见皇上一面都千难万难,小主难道还能为当时的清净安宁而开心吗?”
“小主如今虽不像从前那般被动,可细细想来又有些什么筹码呢?小主无族人在朝为官,父亲也已告老还乡,可小主依旧有要保全的人不是吗?后宫局势瞬息万变,来日若有灾祸,小主还打算靠一曲《霖凌曲》来脱困吗?”
“小主,旁人争的只是皇上的宠爱,因为她们身后至少还有亲人可以依附,而小主可以依附的,便只有皇上而已啊。”
素秋将自己的肺腑之言和盘托出。她在宫里这些年,好的坏的都见过不少,趋炎附势拜高踩低是长久不变的规律,没有人能在沼泽中生存却依旧一尘不染。
允婵知道素秋所言句句真心,感动之余也将她的话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素秋说的很对,那时的她有多无力,她就有多怨恨当时的自己为什么那么没用。所以她要使劲浑身解数去吸引那个男人,那个能给她权势地位的男人……
允婵眼中浮现出李垣的样子。展眉浅笑时的和煦、心系社稷时的坚定、被算计时的苦涩、思念亡妻时的哀恸、种种种种都让允婵心中酸楚…
如果她爱他,那么她能理所当然的索求他的爱,可她如今要做的,不过是利用他。
讨好皇帝,依附皇帝,不必在乎他是谁,她需要的只是抓牢他手中权柄……
允婵眼眶中积蓄的泪凝成珍珠滴落下来,落在那身天青色衣裙里,顷刻间渗透不见,声响不闻。
“…素秋,你说…这么多女人为了这虚无缥缈的皇恩耗费一生,可对于皇帝,可曾掏出过几分真心?”
“…皇帝…皇帝…她们这一生都在算计,他就要在算计中活完这一生,你说……谁比谁更可怜…”
她突然…有些心疼那位九五之尊。所有人都在争夺龙椅赐予他的权利,却无人怜惜他的喜怒哀乐,所有人都忘却了他也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如今,她也要变成其中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