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姑娘死的那一年她才刚探到三十五岁,正是大好年华。
那一年,和那一年之前,她肤如凝脂,臀部饱满而有弹性,是那种天生的水灵。即使到了而立之年也要赛过一些二十几岁的的小媳妇儿们。这个女人,到了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两个乳房依旧是浑圆挺翘,很有活力地悬挂在胸前。她的小腹紧致,上面没有一丝赘肉,如同陡立的崖壁。这让她的两个乳房像是山崖峭壁上生长着的两颗白里透红,饱满细嫩的野桃子。她的大腿上也没有一丝的赘肉,肌肉紧致,附着少量的脂肪,很小心地包裹在骨头上面,然后覆盖一层刚睡好的豆腐皮一般细腻嫩滑的皮肤。天知道上帝造她的时候有多小心翼翼。
秦姑娘是被生活精雕细琢过的女人,哪怕临死,也是尘世俗人做不到的一场好梦。
柳爷这一辈子,睁眼闭眼,这一场梦怎么都醒不过来,他有时候把自己一身骨头架子折叠起来放在院门口的柳树下,在晨光里的打盹的时候,会恍惚间看到一朵娇艳欲滴的花,长在黄土飞扬的悬崖上,风来雨来,不挠不折,不言不语,那朵花好似长了眼睛,盯着他,有时候看得他鼻子发软,眼睛发酸,有时候看得他想哭。但是他的承泣穴在很早以前的时候便被注满了渣滓,故而当他哭泣的时候,路过他的人以为他在发呆。后来次数多了,当别人农作完蹲在田垄上啃干粮的时候,言语之间柳爷便被认为是得了老年痴呆。
“柳爷呀,可能没多少活头了。”他们私下里这样传。
“可别瞎说,才多大岁数啊。”
“可是……”这样的话传的多了,事情也便慢慢成了真。后来他们看到柳爷在柳树下发呆的时候,眼神好像确实要比以往更加空洞了许多。这样的闲言碎语多了,就连柳爷也觉得自己得了老年痴呆,于是他就真的老年痴呆了。他经常忘记很多事情,他忘记做饭,把黑狼饿的嗷嗷叫,他忘记扫院,结果院子里杂草丛生,仿佛久无人居住。他忘记了春夏秋冬,一年四季都穿着一件洗的发旧的中山装,后来他忘记了生与死,于是他忘记了秦姑娘早已死去,他以为她还活着,活在他的记忆里,于是在柳爷余下的生命里,他用了更多的时间去回忆。那个时候正是村里人以为他老年痴呆最严重的时候。
秦姑娘玉殒的那年冬天,风雪来的分外晚,她自知自己时日无多,便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吃任何一口东西,但是却颇想喝茶——她一辈子都没喝过茶,唯独在临死前喝了小半口柳爷四处讨要来的铁观音。那个时候谁也不懂这个女人是什么心思,哪怕她即将死去,这个村里也没人猜得透她的想法。
但是柳爷知道,后来英俊潇洒的黑狼慢慢变成了一条风烛残年的老公狗的时候它也慢慢知道了。当然,作为写下并告诉你们这些的人,我也知道。秦姑娘与柳爷的纠葛,除了他俩之外,我可是最知情的人了。
往事如烟,可猜可想但是不可证。这片土地上有一个说法,如果生前做尽了好事,死了以后尸体会散发香气,秦姑娘自知好事未做多少,还背着寡妇不洁的名声(虽然从没有人说过),她觉得自己是个恶人,担忧不已。等她得了这样的大病将死的时候,她就更加的害怕了。她不想柳爷见她发青发硬发臭,这才想讨点茶香。
这事儿说起来也是有根据的,以前有得道高僧死前饮茶数日,死后芳香四溢,引以为神,想来秦姑娘就是不知从何处听了这点传闻。
秦姑娘活着的时候想过很多次自己的死法,那可能是在某个日薄西山的西屋里,阳光整天里照不进来,但是那一天里的那个时候,金色的土墙却可以将它折成一个角度,于是大把的光亮便得以倾洒在屋里被踩得结实且光滑的土地上。尚有余力的光粒子又向上跃起到半米高的地方,便散于黑暗,归于虚无。
又或者是某个漆黑的夜晚,昏暗的煤油灯火光扑朔,将满屋的人影拉得老长老长。火光不定,人影在墙上聚成圈,舞蹈如鬼魅,像是进行着一场古老而神秘的傩舞。于是在人影闪烁之际,这一群影子之间,唯一一个躺着的身影最终决定放下这个人世间的一切,吐出一口气,死了。
死是这样的一件事理所当然而又让人猝不及防的事情,哪怕为之做再多的准备,而当它真正来临的时候,活着的人内心总是茫然,脑子里翻来覆去只有惊愕两个字。明明相信人会死,甚至相信会是今天死,明天死,但是当死亡真真切切发生的时候,却又不敢相信了——智慧生物最大的缺陷便是对死亡的真切感知,由此可以知道自身之渺小,然而智慧生物最大的进化也是对死亡真切感知,由此懂得珍惜。
人全身约莫52个单穴,300个双穴,50个经外奇穴,随着年岁这些穴里便注满了渣滓,只待这些穴位都注满了渣滓,那个时候人就老了。老是有一个上限的,老的上限便是死亡。当人一死,全身的肌肉都没了劲,松塌塌像是一滩泥,活着的时候那些穴位之所以能被注满,是因为肌肉有劲儿,那些穴位张弛,像是一个口袋,死死捂着。但是当人死了,肌肉没劲儿了,那些穴位只有弛没有张,身体里的那些渣滓便会像是开了闸门一样外泄出来,尤其是五谷轮回之所处的括约肌,它失去张弛之后,体内的屎尿便失去了约束,自由而出,但是这个悲伤的时候,谁还顾得去觉得脏?人小的时候是被父母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等老了死了,又被一把屎一把尿拉扯走,这大概是对生命的最后一次首尾呼应。
但是我们这样想,是因为我们懂得。我们懂得对逝者的尊重,照顾的含义和对死亡的真切感知,但是看到这些的秦姑娘那个时候必然很小,年岁差不多在刚懂得干净是什么含义,但是还不懂死亡是什么含义的阶段,于是她便只是觉得可怕与肮脏,无论是那一场神秘诡谲的傩舞,还是眼下的屎尿横流,痛哭流涕,这实在是超出了幼小的她的世界观太多了。
老人去世的屋子,是不允许小孩进去的,生气与死气相冲,很不吉利。故而趴在窗户缝上的秦姑娘吓坏了。以至于她每每做噩梦,便是在一场神秘的傩舞之间,自己无法抑制地屎尿横流。她活着的时候,每次上厕所都要揪很长很长的厕纸,足够一般人上三四次茅房。但是她也不可能尽用,只是心理如疾病般寻求个心理安慰……她极其害怕上厕所时候厕纸不够用,那会将她拉回到小时候的那个夜晚。
据我所知,秦姑娘兜里常有大把的卫生纸,我的长辈们小的时候从那片黄土坡上面滚下来,鼻涕混着黄土粘在嘴唇上,秦姑娘路过的时候便会掏出兜里的卫生纸来,给他们将鼻子擦得干干净净。
秦姑娘气息奄奄躺在火炕上的时候,说什么都不吃一口东西,有人觉得她是自知自己没几天活头了。虽然她还活着,但已经算个死人了,于是死人便想给活人留点口粮。但我知道的并不是这样。这个女人,纯粹是不想自己死得太难看,不想自己闭上眼睛之后,魂儿向上飘起来,轻轻飘飘,像是一只蝶,又像是一口气,岂料猛一低头,发现自己的肉身竟然屎尿横流,像是一头躺在有半腿深猪粪的猪圈里的大母猪,这简直难以接受。
秦姑娘,是生长在悬崖上的花,她要凋谢了,只希望自己不要枯萎的太难看,并没怎么想过自己的根茎是否可食,叶脉是否可口。她想要一口茶,也约莫是听说一些寺庙里的得道高僧圆寂前连日饮茶,坐化之后肉身竟然散发淡淡香气,弟子们烧出了很多舍利子。她当然不敢想自己能不能烧出舍利子,只是想,自己可以臭,但别臭的太快,至少,不要让柳爷闻到。
后来她就死了,放下了一切牵挂,吐出最后一口气。并且她达成了所愿,虽然没有什么香味散开,但走得干干净净,像是睡着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