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脸上生了什么稀罕东西，竟让皇上瞧了这么久。”允婵终于忍不住出声，不自觉竟带了几分娇羞的意味。
他轻笑一声，道：“何须其他什么稀罕东西，佳人如斯，还不够朕细赏么。”
允婵抬眸看他，一瞬间便被他明亮却具有侵略性的眼神捕捉到，而后便逐渐失去自控的能力。
四目相对，眼波流转，她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眼里的笑意不止是表面的戏弄里来的趣味，以至于就算话意明显，她还是想透过眼睛看见一些别的情绪，别的真实却容易被掩盖的情绪。
片刻，他笑着移开眼，想起什么似的，又变得有些感慨，深吸一口气，道：“朕曾有幸在归云塘附近听闻宛若天籁之音，可惜只有片段，不如今日叫朕听个真切吧。”
允婵心中一沉。那时她为了万无一失，弹的是《霖凌曲》，虽是颂扬美人仙姿窈窕，芳华绝代的名曲，但了解此曲的人不会不知道，这是乐者为悼念亡妻而作的，所以曲中的遗憾与伤怀才更能引人共情。
听闻端慧皇后仙去，皇帝悲痛欲绝。相知相许，结发夫妻，自是用情至深。
她自私的用了称得上残忍的手段，她用琴声揭开他陈旧却深刻的伤疤，只为了引起他的注意，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她有些踌躇，或者说有些愧疚，垂下头问：“皇上要听同一曲么…妾近日得了一本古谱，练了几日，不如…”
“还是弹那曲《霖凌曲》吧。”他说。
允婵只好应下：“…是。”
她的箜篌技艺纯熟，今日却在最基本的指法上一连出了几次错，她听得出来，知道他也能听出来，并非她生疏了，只是她越弹至情绪高涨的片段心下便越是不忍。
她想她此刻应该与一个牢狱里的行刑者无异，她每弹一个音都会让他想起珍爱的妻子已经离他而去，都会想起昔日伉俪情深，如今只剩冰凉的陵寝与牌位。悲痛被反复提醒无疑是对眼前人无声的却最疼痛的鞭笞。
而他却只是闭着眼倚靠在桌案上，像是累极了，若不是他不时会微弱的蹙起眉，就仿佛沉睡了一样。
琴声在允婵看见他眼角滑落的那一滴晶莹的泪便戛然而止。
她的手停在那架母亲遗留的箜篌上不自觉的颤抖着，那颗细小的泪银针一般刺痛她的眼，她在这支曲子里能与他感同身受的遗憾与不舍，被这一滴泪猛地冲撞至胸口，而后蔓延至胸腔，窒闷地让她眼里也蓄了一弯水波。
突然的安静并没有惊扰到他，他依旧闭着眼，也不说什么。
她窥探到他更深刻的脆弱。清俊儒雅的脸被悲伤侵染，他的每一次蹙眉都让允婵心中隐隐抽疼。
她鬼使神差的起身走向他，在他身旁坐下，然后伸手替他拂去了脸颊上的泪痕，而后慢慢地，从他身后拥住他，将脸颊靠在他的肩膀上。
对不起，对不起……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道歉。
他有些讶异，在她纤细温热的手划过他脸颊的那一刻，她一贯是冷静守礼的，也一向对他敬而远之。
李垣闻见允婵发间浅淡的清香，和即便隔着繁琐衣料也能感知到肌肤的体温与触感，晃了晃神，再回过头想想，这大概是充满怜悯和安慰的拥抱。
他伸出手搭在允婵的手背上，轻声问：“怎么停了？”
“…许久不弹，手生了…”允婵随意扯了个缘由，低低地说。
李垣轻叹了口气：“…罢了，那便不弹了。”
大约有一盏茶的功夫，他任由她这样抱着，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像是在哄孩子一样。
允婵只觉得这样的依偎很让人安心，宽厚精健的后背，淡淡的龙涎香。
她放空身心，全然迷失其中，也顾不上什么合不合礼数了。
“…有空多去佟华殿走走，襄贵人也就罢了，珝妃是个好性子的，你与她或许能处的来。”李垣打破静谧，说。
允婵怔了一瞬，思绪瞬间清明。
他来，是因为楚桉冉叫他来。
倒让她心里平白惹得愧疚自责起来。
她将放在他肩膀上的手放下，慢慢坐直了身子，想起刚才的主动靠近变得有些窘迫。
他又说：“阮妃今日所言你大可不必理会。”
允婵不明白，轻笑一声，问：“皇上怎知阮妃娘娘与妾说了什么？难不成皇上在哪听墙角么？”
他笑：“朕不必听，朕太了解她了，今日既然对你施以恩惠，自然有她的盘算。”
允婵心里细细揣摩着他的话。她不感到奇怪他能猜到今日她们之间的谈话，或许以他对楚桉冉的了解，能轻而易举的猜到她今日示好的目的。
而允婵不明白的是，他叫自己不必理会楚桉冉的示好，是在知道了楚桉冉拉拢她对抗珝妃之后，又明言提醒她多亲近珝妃，那么，他的意思…是要立珝妃为后了？
“妾知道了。”她应下。
今日外头的天正是夕阳西沉，晚霞似火的时候，绚烂艳丽的霞光悬挂在似乎能触手可及的天，一大片一大片，铺在广阔辽远的天幕里，像是画家悉心构建过的杰作。
他和她透过窗幔看这样的景色，是另一种朦胧的美，却总觉得不够尽兴。
李垣看着她望着窗外的天，突然心生一计，问：“想不想去看看比这更美的晚霞？”
她转头看他，眼里满是好奇的光。
他笑，随即站起身，有些兴奋的拉起她的手就向外走去。
“皇上，小主，就快用晚膳了。”素秋刚进殿门就看见皇上兴致勃勃的拉着允婵往外走，忙提醒了一句。
李垣顿了顿，转过来似是询问：“用晚膳？”
允婵看着他不禁轻笑出声，他脸上明明是胸有成竹的笑意，却还要故作惋惜似的问她，像是非要她说点什么才算数似的。
“现在用不下，先放一放吧。”她对着一旁不明所以的素秋笑着说。
允婵已经被他勾起了兴致，一时也顾不上别的。转眼的功夫，皇上便拉的允婵脚下生风似的往外奔，片刻就没了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