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众人暂做休息，不知歇过多少时候，待疲乏散去，再行上路。
行至寨外，凝寒不免转过身，注视良久，不免一叹。
不知行过多少路程，多少时日，行至一桥前，安客忽住了脚。
凝寒忙问何故。
安客道：“前为善存司地界，我不便越界，诸位稍后。”
恍惚间，似闻笛声绵柔，另有金铃作配，转眼间，一男子已行至桥中。
观其装扮，上身未着衣衫，下身穿一条璧青色纱绢撒腿裤，外披一件璧纱开襟直袖袍，头戴一顶五律绕悬璧玉发冠，赤裸双足，踝上佩一对金铃镯，手上持一支碧水玉抚魂笛。
安客领众人行至那人跟前，二人略施一礼，那人道：“吾乃善存司判官莫离，诸位请随我来。”
言毕，转身便走。
安客示意众人跟上，众人向安客施礼作别，急急追上莫离。
莫离不做一语，只奏玉笛。
凝寒闻此笛音，只觉心内安宁，不思旁物。
且行一程，仇世雄恐凝寒身子劳乏，便央莫离暂歇片刻。
莫离道：“此处非歇脚之地。前行不远，有一树林，林旁溪畔倒有几间空屋，可做短歇之地。”
仇世雄只得应了。
又行不远，果一绕溪树林，溪畔几间空屋。
仇世雄挑了一间，同凝寒，九难一并入内。
屋内桌榻俱全。
莫离并未与众人同至屋内，只立于溪侧。
三人桌旁坐了，仇世雄道：“行来数日，也不知你可是饿了渴了，也没些吃食。”
忙起身道：“我寻个碗，打些水来。”
凝寒一把将仇世雄拉住，道：“倒未觉饥渴。纵你寻了来，我也吃不得，饮不得。”
仇世雄忙问为何。
凝寒摇头道：“我亦不知。只临至此界之前，师兄特别叮嘱，不可饮，不可食，不可打坐。”
九难道：“想来，此界与尘世大有不同，食此界之物，恐难回尘世。”
仇世雄回身坐了，道：“你倒不如躺下歇歇，自上次寨内歇息，未曾好生歇过，又行如此远路，别累着。”
凝寒不作答，只竖耳静听。
仇世雄不知何故，凝寒道：“仔细听，似有哭声。”
仇世雄，九难听罢，皆不语细听。
九难道：“似是林内传出。只不知为何此男子哭声，如此幽怨。”
仇世雄道：“且去看看。”
九难道：“可妥当？”
仇世雄道：“不碍事，判官尚在此地，何须顾虑其他。”
三人一并出了门，蹚过溪流，莫离见了，似未见一般，只笛音未歇。
三人进至林中，循声寻至，只见一男子正蹲坐树旁，不住哭泣。
看其装扮，只一截粗布围于腰间，再无旁物。
那人闻得有脚步声至，忙止了哭声，抹了眼泪，立起身来，冲三人施了一礼，道：“扰了诸位了。”
仇世雄道：“你哭些什么，再多伤心事，都已是过往。”
那人道：“虽已是往事，时常想来，仍是痛苦万分，由不得不为自己哭上一哭。”
凝寒疑道：“为自己哭泣？”
那人道是。
那人又道：“说来惭愧，我之过往，于旁人看来，倒似我之过错，可每每想来，却似刀子一般，直插胸口。”
凝寒一时不知如何相问。
那人抹了把眼泪，道：“我族人自古便于林内建寨，与野兽同居。我有一同胞兄长，本相亲甚益，殊不知，兄长因战而伤，我虽为其寻得续命良药，可却性情大变。”
凝寒道：“如何变法。”
那人道：“自那以后，兄长似无我这兄弟一般，时时已自身所好，强逼于我。于兄长而言，我之存世，便是为其傀儡。强逼，打压，操控，势要将我变成其专属一物件。”
那人不免垂下泪来，道：“兄长知我所思，所念，所喜，所好。我所思者，于兄长皆是异类；我所念者，于兄长皆是外敌，我所喜者，于兄长皆是荒诞；我所好者，于兄长皆是虚无。未得顺其意，妄意辱骂，大肆凌辱，强控我身。”
凝寒道：“你未曾想过逃么？”
那人哭道：“如何逃得脱。无论我逃至何处，他便如影而至。我曾想过寻死，可，我不忍我心念之人来日闻我死讯心内悲痛。”
那人叹了一声，道：“实不得法，终得兄长所愿，如一行僵，成其一物。”
那人又道：“若得如此，倒也罢了。可……”
那人眼泪又是涌下，道：“我兄弟皆是立天地之人，可兄长，却将此全抛，全然以兽自居，全然弃了身为人之所思，所言，所行，所为。时至今日，我仍不得明白，生既为人，为何却偏偏愿行狗刍之径。诸事偏听外族之言，丝毫不将血肉至亲放于心间。”
言罢，那人复又蹲下身去，哭泣不止。
仇世雄见此，不免叹了一声，拉起凝寒便走。
九难亦叹了一声，急忙跟上。
待出了树林，凝寒道：“世间果有如此之事么？”
仇世雄叹道：“这本是家内之事，外人恐不得知。你又未曾经历，如何知晓世事繁杂。”
凝寒见九难只闷声前行，方欲开口，仇世雄道：“你莫问他，必同有此等苦楚。”
三人过了溪流，莫离上前，道：“莫再胡乱走动，好生歇息一番。”
三人称是。
众人于屋内歇息，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莫离也不催促。
仇世雄行至屋外，冲莫离行了一礼，道：“耽搁如此多时候，误了正事似有不妥，可该上路了？”
莫离道：“不急。过了此地，再无歇息之所。”
仇世雄道：“不妨事，哪里歇不得。”
莫离道：“也好，赶路吧。”
仇世雄称是，回至屋内，领凝寒，九难出至屋外，复又前行。
众人行过不知多少路程，已行至山麓之下。
莫离道：“跨过此山，再行不远，便是判正司地界。”
三人沿山间路前行，但见路旁一男子，正遍翻山石。
看那男子装扮，穿一身粗布衣，背上背一空剑鞘。
那人见莫离在前，忙上来施礼，又对凝寒几人行礼。
那人道：“诸位既来至此，可否帮鄙人一事。”
仇世雄忙将凝寒护于身后，道：“何事？”
那人道：“寻剑。”
凝寒，九难，仇世雄不知其所言为何。
那人道：“不瞒诸位，鄙人生前，乃用剑之人。虽剑持不俗，剑术不凡，然未寻得剑道。”
九难道：“既曾有剑在身，为何偏又寻剑。”
那人道：“剑非道，道乃剑。无道之剑，只不过一砍瓜之俗物，既寻得剑道，纵无俗剑在侧，亦可行剑客之正道。”
九难道：“为何在此山中寻。”
那人道：“实不相瞒，家师曾言，吾之剑道，本山中寻，故此，鄙人生前，历尽崇峻，行遍娄丘，终未寻得。”
九难道：“竟不知你有如此寻道之心，鄙人惭愧。”
那人长叹道：“不瞒列位，鄙人似是寻得，可……”
九难道：“那为何……”
那人道：“只那时，虽是寻得，却是迷迷糊糊，尘世之缘已完，记不真切那究竟为何。来至此地，只记得山中寻道，寻至此山间。忽见诸位至此，特来求一助。”
九难道：“你一生遍寻剑道，荒废旁事，不曾悔么？”
那人笑道：“因何而悔。人活一世，竟究竟因何而活。鄙人曾过问自身，立于世间，究竟为何而活；行走尘世，究竟为何而历。我不知所图为何，所求为何，所欲为何，所念又为何。家师之言，将某点醒，我需寻得一道，以正我世间一行。鄙人已剑客自居，自需寻得持剑之为何，拔剑之为何，仗剑又为何。纵使朝闻夕死，趟知本道，亦无悔已。”
莫离道：“你且去吧，我等尚需赶路。”
那人脸上显出一丝愁怨，施了一礼，道声是，转身离去，仍于山石间寻找。
九难叹道：“不曾想，世间竟有如此执念。”
莫离道：“执念也罢，一生之所为，倒也不误己心。虽得而终焉，却是从一事而终，虽是顽执，却不似那朝三暮四之辈，也值赞赏一二。”
九难称是。
众人行至山间，忽见一清溪沿山而下，莫离在前，顺溪流而前行。
行至山麓，但见一男子蹲于溪旁，观那男子，上穿一件水青色剑袖，下穿一件水白色长裤，裤脚打湿一片，似未察觉一般。
见那男子手中一长剑，将长剑没于水中半日，又将长剑横于身前，擦拭半日，复又往复。
凝寒只觉好奇，待行至其身侧，凝寒道：“见你如此这般，所为何事？”
那人唬了一跳，略定心神，见莫离在侧，忙起身行礼。
那人道：“洗剑。”
凝寒不解。
那人道：“此剑乃家师所赠，非常物可比。况鄙人大仇未报，日日洗剑，待来日得报此仇。”
凝寒看了仇世雄一眼，复对那人道：“何等大仇，竟如此执念。”
那人咬牙道：“双亲血仇，不报枉为人子。”
凝寒轻声道：“可愿……”
那人道：“公子既问起，讲来无妨。”
那人略缓，道：“君施庸政，臣效佞行，百姓疾苦，天地不怜。双亲因此昏君，枉送性命，独留幼儿寡存于世。幸邻家怜此儿无倚，养于膝下。日教百卷诗书，绝口不提复仇二字。然此仇于孩童心间早已根固。幸有一日，遇恩师，授剑术，赠长剑，雪恨之日终得有盼。虽恩师传道只寥寥数月，然师授难忘，持剑于世间，必行义举，惩奸恶，扶良善。叔父虽云游离去，留有一言，命我于城内专候执笔人。苦等十数年，未见有此人。那日，一队人马破城门而入，扬言惩佞扶君。我虽不知那人何许人也，只信若除得昏佞，血仇可报。”
只见那人双目血红，切齿道：“恨只恨，未得手刃昏君便已身死；恨只恨，未得屠尽佞臣便至此间；恨只恨，未得亲见贤君登位施恩世间；恨只恨，未的再见民乐生宁四海升平；恨只恨，未得亲报血仇再无良机。”
凝寒不免怔了一下，道：“可怨家师叔父么？”
那人摇头道：“不怨。恩师有授业之恩，叔父有养育之泽。虽不愿鄙人将世仇久存心间，却是感激不尽。怨只怨，庸君无道；怨只怨，佞臣残民；怨只怨，天地不公；怨只怨，弱身无用。”
那人又道：“只愿有一日，贤君良臣安万民，幼子双亲欢笑音。”
凝寒一时不知如何答话。
仇世雄道：“你且放心，定有此日。”
那人微微一笑，施过一礼，复蹲于溪侧。
莫离并不言语，只举步向前。
众人忙忙跟上。越过溪流，行过不远，见一城门，竖于眼前，两侧城墙，绵延不知千百里。
众人行至城门前，只见大门紧闭。
莫离道：“入此城，便是判正司地界。吾等且在此等候。”
众人称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