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缘
有些人注定了擦肩而过。
有些人却总能在拐角处重逢。
郑云波家在吴湖郊区,为了工作和求学方便父母替其在画室附近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晓琳确诊以后,他替对方退了租,两个人一同搬到医院的附近。
云波的日常生活离不开父母的照应,钱不够了问爸爸要,妈妈每周过来一次替他打扫房间,清洗扔在洗衣机里的衣服,换季的时候替其晾晒毛毯和被单内胆。他将父母的付出当做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从未感觉到不妥,直到晓琳住进来——
李晓琳将衣橱打理的整整齐齐,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
“你太懒了!”
晓云不止一次地这样评价云波。
她觉得长大成人了就该独立自主,不能像孩子似地继续倚赖父母。
云波回回被怼得红了脸,过后却不见其行动。晓琳的病情越发严重,每次化疗后大把大把得掉落头发,身体虚弱地连站立的气力也没有。住在一起是为了照料对方,事实却是拖着病体的晓琳一直在照顾自己。云波干起了家务活,洗碗,擦桌,拖地,学着将外衣和内衣分开折叠摆放,衬衫和外套一件件,裤子一条条地悬挂起来。学会了使用洗衣机。担心外卖不卫生,他看着手机上的视频甚至还学会了烧菜。
搬家后云波的父母前后来过两次,超出他们预期,晓琳不仅没让儿子的生活杂乱无章,反而从成年的儿子身上看到了责任和担待,于是夫妻二人对年轻人的小日子不再干预。
一周前郑云波带女友去郊区的家中做客,叔叔阿姨没有把晓琳当成外人,热情款待,吃过了丰盛的午餐,妈妈从里屋取出户口簿交给儿子。
二人去相馆照了即时可取的两寸相片,顺道郑云波想拍一张两人的合影。
晓琳这天打底穿了一条光洁丝滑没有一丝褶皱的暗红色旗袍,外套一件紫红的羽绒服,脸上抹了层淡淡的粉底,遮盖住其内陷的眼眶周围,和青灰的面颊,嘴唇上涂着艳丽的朱红,为了掩饰稍显稀疏的头发,她在头上包了一条浅粉色的丝巾。
云波则是比较正式的西服套装,外面也同样套了一件紫红的外套。
拍摄的地方开了暖气,两人脱去厚实的羽绒服。
照相师傅让两人多摆些姿势,他们同时摇了摇头。
“一张就好。”
李晓琳略带羞涩地对照相师傅道。
“多拍点,后面再好选嘛!”师傅说。
“不用了。”
郑云波客气地回应道。
晓琳的嘴角弯弯上翘,云波一脸温柔地望着对方。
坐在两张复古的靠背木椅上,云波的手自然地搭在晓琳的手背上。
“咔嚓!”
一道亮白的光闪过,两人不自觉合了下眼。
郑云波看向身旁,晓琳白净的面上透出一抹浅浅的红晕。
云波让老板将照片发到他的微信上,老板想精修一下,被晓琳婉言谢绝。
“不用修图吗?”
老板诧异地问道。
晓琳摇摇头。她想将最真实的自己定格在对方的记忆里。
看着云波手机上二人温馨的画面,她不禁湿润了眼眶。
来到民政局已是将近下午四点,门口排着一长列的队伍。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吗?”晓琳问。
“12月25日,圣诞节。”
郑云波想了想答道。
晓琳的体力渐渐有些吃紧,她半倚在白色的墙上。
“要么我们明天再来吧!”云波劝道。
晓琳思索片刻后微微点了点头。
云波用手机软件定了一辆专车。
坐到后车座,晓琳头枕在男友的肩头,郑云波感受到对方的身体不住地发着颤,大冷天女友的手心里却布满了汗水,他紧咬着牙齿,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掏出一个药瓶,晃出几粒药片递于女友的掌心,晓琳将全部药片一口含入,生硬地吞下了咽喉。
“师傅,不好意思,麻烦你开回去。”
郑云波歉意地对司机说。
回到民政局门口,他将两人的爱情故事简略地告诉站成一排的新人们,人群中突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主动让开道让他们俩排到队伍的最前面。
“谢谢!……”
郑云波一声声地说着,晓琳含泪感激地向众人鞠躬。
十几分钟后,他们拿到了两本红彤彤的结婚证。
第二天赶了早班地铁回到中心城区。
走进一家肯德基,点了两个套餐。
“我想吃冰淇淋。”晓琳说。
“那个凉会伤胃的。”云波劝道。
“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每天都会买给我吃。”
晓琳莞尔一笑说。
“那时还是夏天,现在冬天了。”云波说。
“时间过得好快啊!”晓琳感叹道。
李晓琳放弃了化疗,病友们的临终境况使她每晚惊醒。
她不害怕死亡,只想走的有尊严些,肝区的疼痛令其痛不欲生,她请求医生帮其开了一周的止痛药,她想趁着还能行动自如时,做出自己人生的抉择。
家人听说她要和云波结婚,衷心地替她高兴,父母想赶过来参加他们的婚礼,女儿告知没有婚礼,父母和弟弟不用过来,只需把她的户口簿寄来即可。
这些日子她已经看透了亲情,关爱只存在口头或文字里,陪伴在身侧唯有云波一人,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她心里藏着一个计划。
郑云波看穿了爱人的心意。
眼睁睁地躲在房门口望着新婚妻子吞下整瓶安眠药,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一小时,二小时……
晓琳躺在丈夫的怀里恬静地睡着。
打开手机,云波看着二人温馨的合影,滑动屏幕,按下三个数字键:120。
握着爱人的手心,直到一点点地冷却。
郑云波从眼角流淌下一行泪。
晓琳走了!不带一丝痛苦地走了!
他实现了自己和爱人许下的诺言。
从晓琳的口袋中掏出其身前留下的遗书。
寥寥数笔,这是给刑侦人员看的,晓琳的心里话他早已明了。
一纸婚书,为的是能给云波一个合法的身份替晓琳操办身后事。
钟奕铭到火车站替郑云波送行。
他从头至尾见证了两个年轻人的爱情。
他被云波对爱的那份坚守深深折服,扪心自问,他连婚姻最基本的忠诚都难以做到。
“节哀顺变。”钟奕铭劝道。
“钟老师,谢谢您能过来。欠您和兰姐的钱我一定会还的。”郑云波说。
“是不是陈雅兰和你说了什么?”
钟奕铭不由蹙了蹙眉问道。
“兰姐说的没错,危难时能借你钱的都是对你有情有义的人。”郑云波说。
“别把雅兰的话放心上,那些钱不着急还。”钟奕铭说。
“谢谢您!”
郑云波真诚地说道。
“替我给晓琳点上一炷香。”钟奕铭说。
“嗯。”
郑云波应道。
他带着晓琳的骨灰踏上了火车,他要送自己爱人最后一程。
……
走出候车大厅的时候,门口下着瓢泼的大雨。
钟奕铭没有带伞,他想等雨势稍小些再走。
看着连绵的雨雾,令他再次想起了那个暴雨的下午。
小花没有雅兰年轻,没有雅兰知性。
对方一辈子都不可能饶恕他曾经犯下的罪!
小花是出于满腔的愤怒,为了报复,才主动靠近自己!但是——
他却忘不了两人的温存时刻。
他忘不了小花从身后环住自己的脖颈轻唤出那一声“铭”。
他忘不了五天里的每一个深情拥吻。
“我当年的微信名还记得吗?”花惠芬问。
“雪花。”钟奕铭回答。
“以后你就叫我雪儿吧!”花惠芬说。
雪儿,雪儿,雪儿,你在哪里?
每当四周寂静无声,或是他一人独处的时候,心底深切地呼唤着对方的名字。
小花的影像在他的脑海里变得愈渐清晰。
钟奕铭的心猛地一收,好似被针尖触痛了下。
“这么大的雨!”
身旁走过的男人停下了脚步。
“包里有伞,你翻开来找找。”
女人略显焦躁地声音。
钟奕铭不禁侧目,他和一旁的女人四目相对,他干涩的舌尖竟吐不出半个字来。
“钟先生,这么巧?”
强子憨憨地说道。
“是……啊!”
钟奕铭发颤地说出两个字,他的心剧烈地跳动。
“找到了,你放在最里面了。”
强子拉上背包的拉链重新将包背到双肩上,他手扶着一个深褐色大行李箱。
“带孩子过来玩吗?”
钟奕铭随口问道。
“看病。”
花惠芬口气冷淡地应道。
周围是川流不息的吵杂鼎沸声,手中五岁的儿子却没有受到一丝影响,她用一件棉衣把辉辉严实地包裹住,男孩安稳地躺在母亲的怀里。
“孩子病了?”钟奕铭问。
“我要抱不动了,你快点打开伞呀!”
花惠芬说着话,她的手臂稍稍有些晃动。
“把孩子给我。”
钟奕铭说着从女人手里接过孩子。
花惠芬犹豫着想要坚持,却担心惊扰到儿子。
“钟先生,你没带伞么?”强子问。
“嗯。”
钟奕铭随意应道。
他手里抱着孩子,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身旁为其打伞的女人。
“你可以做地铁回去,我看见地道下面有直通的2号线。”
强子说,他一边推着行李箱一边撑着自己手中的伞。
对方的话钟奕铭听得不真切,他现在眼中只有面前的这个女人。
“你的车停在哪里?”
花惠芬淡淡地问。
“附近的一个超市地下车库。”钟奕铭答道。
“不用拐弯,过了马路就到了。”花惠芬说。
“挺近的。”
钟奕铭说着心头有些失落。
“到了。”
花惠芬对着马路对面一排略显简陋的旅馆说道。
“你们今晚就住这里?”钟奕铭问。
旅馆周围是一排外文酒吧。
花惠芬“嗯”地应了声。
“哗哗哗”的雨声。
夫妇二人之间被层层的雨雾阻隔。
花惠芬穿着一件蓝花底的羊绒开衫,颈间裹着一条白色的长毛围巾。
钟奕铭定神凝望着对方,他不由自主压低声音道:
“雪儿,我好想你!”
“你——疯了!”
花惠芬低声说道。
她这才注意到下着大雨,对方的鼻梁上却依旧架着一副眼镜。
“钟先生,你说这里晚上安不安全?”
强子跟上了站于路口的两人,他向钟奕铭问道。
“现在白天还好,等到晚上会吵的你们睡不着觉。”
钟奕铭没太听清对方的问话,他只能大概回应道。
“就住一晚上,明天我们住到医院的附近。”花惠芬说。
交通灯已经转为绿色,但是钟奕铭没有向前走的动向,花惠芬显得有些焦躁不安,孩子在对方手中,她也不好硬来。
“你们吃了吗?”钟奕铭问。
“晚上简单吃一点就行了。”花惠芬说。
“大人没关系,小孩还是要注意营养,你不说孩子病了吗?”钟奕铭问。
他不时向上吹着热气,镜片上蒙着一层水雾。
眼前的一切好似是自己的错觉。
他想要抓牢对方,不让其轻易甩脱掉自己的手!
“惠芬,钟先生不说我差点忘了,辉辉中饭就只吃了一个馒头。”强子说。
雨势渐渐变缓,又一个绿灯。
钟奕铭大跨步迈了出去,花惠芬快步跟紧对方的脚步,她将伞盖住辉辉,手轻轻地拉起儿子身上披的棉衣向其脖颈处拢了拢。
“你们坐在外堂等我,我现在去取车,一会儿带你们一家去外面吃。”
钟奕铭一边说着一边把孩子交还到花惠芬的手里。
“不用了!”
花惠芬果断回绝道。
钟奕铭尴尬的僵在原地。
“惠芬,这里只有酒吧,连个像样的超市都没有,等辉辉醒了总要吃的。”
强子对妻子说道,他转身向钟奕铭诚恳地说:
“钟先生,就是太麻烦你了。”
“没事的。你们等我!”
钟奕铭最后四个字加重了口气。
“我们哪里也不去。”
强子一本正经地说道。
“阿嚏!”
花惠芬打了个喷嚏。
强子想要抽去儿子身上的蝴蝶兰加绒棉袄,被花惠芬用手挡住,他脱下自己的黑色羽绒服套入妻子的手臂。
钟奕铭的心头一振。
他提醒自己万万不可!
不可对人妻动心!
雨丝淅淅沥沥地飘撒在身上,钟奕铭揉了揉自己的玻璃镜片,眼前突地明亮而开阔,但是他的心却一步步地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