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转凉,林致的老毛病又犯起来——每每考试之前都会感到头痛,像从背后被人敲了一个闷棍,好像随后颅内便开始结成血块,立刻肿胀发炎,林致常常觉得那时候脑袋里蔓延着黄脓,像蛆虫一般蠕动。她年纪还小,因此每每急坏了父母,隔一段时间就要去一趟省会最专业的儿童医院。
深秋的天已亮得很晚——对于要早早赶客车去省会就医的人来说,黎明到来的时间比路程要长得多。
林致的父母匆忙地收拾好行装,拉上她,就向村口走去,只有那里,才能等到客车。在林致的记忆里,如何克服她那个怠惰的性子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是次要的,最令她印象深刻的是匆忙——像逃荒,带着一种躲避追杀、抢夺世上最后一口水与食物的匆忙——如果在买用来充饥的面包时付钱慢了一步,如果小卖部老板找钱时犹疑了一番,如果车上的其他乘客多抱怨了一嘴,这趟车就会抛下一个需要求医的小女孩、一个焦急的父亲和一个愤怒的母亲。而下一趟车,会在一个小时之后出现,在一个尴尬的时间点,将这个家庭送到市里的客运站,之后他们还要再乘坐公交车才能抵达医院,在一天之中最为拥挤的时间点,淹没在挂号的人群里。
好在他们赶上了最早的一班。
林致觉得,仅仅是赶路,已经要了她半条命。如果这么慌张匆忙只是因为买了一袋面包的话,以后完全可以少吃点。
在车上,出于各种各样的不得不的原因,人很多,从座位上漫出来,淌到过道里。他们或席地而坐,或互相倚靠,黑夜里的身躯瘫软无力,像液体一般。
林致的父母艰难地跨过四处散落的肢体,在一个狭小的空隙里,放下一张小马扎,让林致坐在上面。他们站在两旁,将身体倾斜给林致倚靠。
一路上,柴油的气味从鼻腔进入她的大脑,改变了大脑的内部环境,血管开始破裂,伤口溃烂得愈发严重,黄脓入侵她的意识。林致觉得这辆车正在驶入冰冷坚硬的黑夜,或者是她自己很不小心地坐在了冷气下方,她在发抖,额头却是滚烫,好似她的额头是一个单向的出口,温度从这里流失,散进长夜里。她的呼吸声沉重,很长的一口氧气才能勉强维持清醒,呼气吐气的声音淹没在客车发动机的杂音里。
客车在代替我喘息,她想。
天是什么时候亮的,太阳是什么时候出来的,路上他们经过了多少个村庄,路过了几个城镇,她一概不知。林致艰难地同正在肿胀的大脑做着斗争,努力想让它冷却下来,回到最初的形状,其间混杂急速刹车带来的不适感,消耗着她最后一点儿力气。
一路周转,抵达医院的时候已经接近上午十点,大厅里各个窗口排起了弯弯曲曲的队伍长龙,不断滚动的显示屏吸引着人们焦急的目光——已经排到哪一号了?何时才能排到自己?
林致的父母拉着林致加入浩浩荡荡的排队大军之中。在林致的前面有一个小姑娘,头发很长,像瀑布一般垂到脚后跟便戛然而止。小姑娘的左肩在不停抖动,一头秀发便像风吹起的帘子。在相似的处境里,人是很容易成为“朋友”的,比如现在。在漫长又无聊的排队时间里,两个家庭很快交谈起来。父母在询问对方孩子的情况,一边无奈一边叹息;林致则在一旁惊叹:你头发好长啊!
排完队挂完号之后林致和父母又开始了漫长的等待,等待滚动的电子显示屏能尽快出现自己的名字。等真正开始抽血的时候已经是大中午了。抽血之前林致一口饭都不能吃,一口水也不能喝。抽血窗口有三个,一个是在手指上抽血,另外两个是使用针管在胳膊上抽血。林致远远地看着一个护士姐姐将一个钉子样的物件儿在一个小朋友的手指上猛地一扎,血珠就从手指头上冒出来,林致向来是害怕尖尖长长的针头扎进皮肤里,于是问爸爸妈妈:“我能不能去那个窗口抽血?”
妈妈顺着林致手指的方向看去,明白了林致的用意,对她说:“那个比用针管抽血更疼,就在3号窗口抽血就行了,快排到咱们了。”
该到林致抽血时,她艰难地挽起袖子,露出半截胳膊。从护士姐姐给她的胳膊绑上压脉带开始,她的头就已经侧转过去90度了,眼睛紧紧闭上,眉头压在眼皮上,胳膊伸出去老远,仿佛她只要伸得远一分,疼痛就能减少一分。当针头刺破皮肤,推入凸起的血管时,林致猛地一激灵。爸爸见她害怕,就用一双大手捂住她的眼睛。当针管从静脉里抽出时,护士姐姐很快地将酒精棉签按在针口上,示意她可以离开,林致却像被抽去了一丝神识,迟迟没有动身。直到爸爸示意她该走了,她才从黑暗中缓过劲来。
接下来的项目是做脑电图。林致的父母带着她按照医院的路线指示一层楼一层楼地找科室。路过一间特护病房时,林致晃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那人半蹲在一位老人的病床前,身形姿态像极了她认识的一个人。没等她细想,父母便将她扯进了一间做脑电图的设备房里。医生问过大致情况之后,让林致坐在一个凳子上,拿出一包像头套一样的网,固定在林致的头上,并叮嘱她不要乱动。
医生不叮嘱还好,一旦特意叮嘱之后林致心里便会时时在意着这件事情,“不能乱动”成了一个魔咒,她开始浑身发痒,时不时地想动动胳膊晃晃头。检查过程也因此拖慢很多。最终林致在被医生多次警告之后捱到了尽头。
之后开始等结果。如果他们今天能在医院下班之前拿到结果,那便算是一件幸运的事。在这间隙里,林致终于能吃上一口面包。她和父母一起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看着走廊人来人往,嘴中干涩,脑袋空空。不知道等了有多久,林致心想今天也许是拿不到结果了,不停地向爸妈发牢骚:“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呀?”虽然父母心中也很急,但还是假装镇定地安抚林致说,再等等。妈妈最是耐不住性子,其间多次起身去询问医生结果,得到的回答是再等,再等。疲倦、不耐烦、担忧与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愤怒都显得死气沉沉。
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林致的困意袭来。突然间,爸爸晃了晃她,说:“出结果了。”她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腿已经迈出去好几步了。林致一家人看不懂一张张化验单子和报告,只能是听医生的解释来判断病情,听到“没有大碍注意休息”的时候才放下心来。随后拿着医生开的药单去窗口取药。这些药大多是些补锌、补铁的冲剂和药液,撞在了林致的死穴上,她怕苦。而医院开的药量又极大,林致看着这些药一盒又一盒相继装进袋子里,觉得自己像是来医院高价批发又回去贱卖的愚蠢药贩子。
等林致一家走出医院的大门时,才发现晚霞已经爬到了城市的最高点,在裙裾点缀星光,笑意玩味,俯瞰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