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漫长而孤寂。
她在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上拼命奔跑。
她穿着凤冠霞帔,是喜堂里的新妇。
可她已为人妻,为何还身着红衣?
哦,那不是红衣,是血染的白衣。
她的郎君啊,被困在高墙之内。
翻过高墙,她听到利箭破风的声音。
她拼命追逐,伸手拦截箭矢。
她看见长箭拖着火光穿过她的掌心。
没有痛,只有绝望。
阿信——
泪水淌下,世界变得模糊。
看不清,那是一片火海,还是一片血海。
“阿依,你又做噩梦了。”
赫连王姬府邸,床边一袭青衫的大家主穆云上递上帕子。
白昼的光刺入双眼,赫连依急促的气息渐渐平复。韶华转瞬,不过是一场大醉,一场大梦。她已经习惯了这样反反复复的噩梦,迷离着撑着坐起来,接过帕子,拭去满面泪痕。
“小时候你还喊我姐姐,现在就没大没小的。”
赫连依递回帕子,穆云上没有接,他忧郁地撅着嘴,矮坐在脚踏上,然后伸手环抱住床上美人,脸也埋在软被上。
“多大个人了,还撒娇。”
赫连依抚着穆云上的发髻,恍如隔世。他上一次依偎着自己,似乎已是十几年前。
穆云上歪过头,露出嘴巴,“我就想你多看看我,别总把自己淹溺在往昔。”
赫连依没有看云上眼里的怅惘,也能听得出他言语里的痴怨。她的嘴角倏忽勾起一缕笑意,想起了二十年前长元都城里的芙蓉轩。
彼时她刚定亲,贺喜的人硬是将花圃踩出一条路。慕容知像头受气的河豚躲到屋顶。云上倒是欢喜得紧,举着糖人跑来恭贺,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赫连姐姐,等我长大了,我也娶你!”
她捂着肚子笑弯了腰。很难跟一个六七岁的孩童解释婚姻和爱情,她只能故作委屈,“等你长大了,我就老了呀。”
云上晃着她的衣角,眼睛一眨一眨地说,“那我就快点长大,你等等我。”
一晃二十年流逝,芙蓉轩里的野草长到半人高,云上一直守着她,成为人世间照亮她的唯一束光。
她悄声抬起手拭去泪珠。穆云上敏锐地察觉到,抬头撞见她泛红的双眸,“怎么又哭了。”
赫连依摇摇头,“无碍。我听宗臣说今年的上巳节被你揽过去,你何时来的闲情雅致去操办祓禊。”
“上次皮影戏的故事惹你不开心,找个机会弥补。”穆云上枕着她的手回答。
“不是你的错,”赫连依温柔道,“一直在逃避的人是我。湖面忽然落下一颗石头,惊起波澜,我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你走后我也慢慢想通了,前几天我还让孙平将你留在沧海山庄的乐婢一起接到幽州,众人叫好的戏我也不想错过,更何况是你执笔,我们的故事。”
穆云上闭着眼睛,安静的应了一声,“嗯。”————————————————————
“头九初寒入冬凉,二九朔风冷难当,三九纷飞降雪霜,四九水落成冰棒,五九春来地气爽,六九升分昼渐长,七九南雁北归行,八九河开绿水淌,九九耕牛犁耙走,燕宿新楼看农忙……”
幽州城内的小巷里,一群孩童围着圈圈唱诗歌。炊烟袅袅,比起烟花繁柳的江北,满是烟火气。
酒水到了幽州境,祝筠只消做个甩手掌柜。一群王姬府上的小厮速速卸了货,还有专人前来安排落脚处。祝筠原以为是孙平安排的,细问之下,竟是大家主。
因着将军藏身商队,祝筠本打算租个僻静的宅院落脚,但主人家盛情难却,祝筠恐惹人生疑,遂未推辞。
运货的牛车塞满长街,要乘坐马车需得穿过小巷子。小厮前面引着,祝筠后面跟着,再往后高照和陆六两位“镖客”就像两尊护法门神。祝筠一瞥见左后方那位彪悍的光头就毛骨悚然,不自主地就靠着高照走。
可能幽州治安很好,路不拾遗,街上玩耍的孩子们看见陌生人不但不害怕,反而追着跑着围上来,围成圈给他们唱了一首九九歌。
“幽州时节果真与江南相去甚远,就连这九九歌也大为不同。”祝筠见小孩子们可爱的紧,将怀里的点心拿出来分了。
孩子们见有吃的,个个龙睛虎眼。有个跑得慢的鬼机灵,蹲着从缝里钻进来,猛地一站起来,撞到陆六身上。陆六圆球一样光亮的脑袋是个没遮拦的,草帽瞬间滑落。狼王眼、鹰钩鼻,很难不让人猜疑此人是因恶行累累才被剃光头发。鬼机灵被当场吓哭。
“不要怕,他是个傻大个,呆头呆脑很可爱的。”祝筠仗着将军撑腰,伸手摸向陆六光秃秃的头顶。
陆六自打被祝筠骗过,一路来就看他不顺眼,此刻更是认定祝筠诚心玩弄。正欲发作之时,忽闻将军轻咳,陆六一个哆嗦,顿时咧嘴傻笑起来。
被吓哭的小鬼吸了吸鼻涕,咬着手指问,“我可以摸摸吗?”
“可以吗?”祝筠满心欢喜的看向陆六。
陆六巴巴望向高照,高照扭头看天。
陆六无奈蹲下。看着那只抓过泥巴、抹过鼻涕、沾着唾沫的小手像烧红的烙铁伸来,陆六十分有冲动将祝筠拖进柴房,胖揍一顿。
“哈哈,是真的,他真是个傻子!”
“我想摸”,“我也想”,“还有我”……
小手啪啪伸过来。陆六生无可恋了,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这么欺负,还是一群孩子。
窸窸哗哗——背后传来铁索拖在石板路上摩擦的声音。
高照靠着小巷的矮墙,最先注意到来人。
“玩够了就回来吧,莫要耽误官人赶路。”
祝筠闻声扭头,见缓缓走过来的是一位须发灰白的先生。他面色慈祥,衣衫虽是几块粗布围系的,却很整洁。最令人诧异的是,他的手和脚都戴着沉重的铁镣。
“先生。”孩子们举着点心纷纷跑回老先生身边。
“孩子们顽劣,是我教导不周,几位官人莫往心里去。”尽管铁链坠着手腕,老先生仍将作揖的手举到了标准的位置。
“不妨事。是我见他们可爱。”祝筠见状,慌忙回礼道。
老先生转身离开,个子高的孩童帮他扛起手上的镣铐。看得出他很爱惜孩子,那副镣铐只是轻触在孩子肩膀,真正用力擎着的人一直是他自己。祝筠不晓得他因做错何事被戴上枷锁,但这么多孩子簇拥着他,想来是个好人,不免又有些钦佩他,即使被锁着,言谈举止仍能儒雅从容。
祝筠本不想多问,但见将军的目光随着老先生远去,想必将军也有此疑惑,遂凑近接应的小厮道,“那人好生奇怪,怎么拖着副镣铐。”
小厮挠挠头,“我也不晓得。我像那群娃子大小的时候他就戴着镣铐住在这条街上了。”
“那得有十多年吧!”祝筠吃惊。
“可不是,”小厮不以为意,“您可不要小瞧他。曹先生博古通今,早前跟着他读书的几个娃都出息做了官,现在好多百姓都愿意把孩子送过去读书。刚才那首数九歌就是曹先生编的。”
“他姓曹?”高照问。
小厮点点头。转身瞧见面色铁青的陆六,小厮忍不住惊愕地问道,“这位真是个傻子?”
祝筠心中窃喜,掩口胡卢道,“嗯,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