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凌又见到了红裙子,还是在一片虚无的黑暗中,她放松的躺着,红裙子坐在她旁边,手指把玩着她的头发。
“于筱筱会一直在我身边吗?”季凌问。
“不会,”红裙子说,“你还记得高中那个说不结婚的女同学吗?你们当过一阵子同桌,她现在不也结婚生子了吗?”
“更何况于筱筱都没说过会一直陪着你。”红裙子看着季凌,“我一直都说过,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会一直记住你。”
红裙子笑了笑:“你很久没这么平静地和我说过话了。”
过了许久,季凌才说:“我把奶奶的照片弄丢了。”
她抬手捂住眼睛:“是一张一寸照片,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不见的,我一直把它放在钱包里。我平时也没怎么想起它过,但是我翻开钱包那一刻,我就知道它不见了。”她的语气很伤感,“我经常想起那天的场景,奶奶来到了家里,她穿了她那件蓝色的盘扣衣,和照片里一样。老屋里和姥爷照片挂在一起的,那张写着出生年月的相片也是这件衣服。我记得她曾经对张女士说,她去世后,要给她换上这件衣服。”
“我知道这种照片,他们死后这个照片就会放在棺材上,然后举行一个葬礼。”
季凌突然伤感地笑了笑:“她那天一来就拿出了那张一寸照,笑着和我说脖子短,很丑。我和她说,把照片给我吧。”
红裙子没有说话,静静看着季凌,很久之后听见她说:“我这些年都没有好好陪她。”
季凌笑了笑说起其他事:“我突然记起高三,那时候我以为我要死了。每天都在做噩梦,在梦里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被杀,一次又一次死亡。”
“我真不知道,我高三是怎么活过来的。”
红裙子将季凌拉起来,拥抱她,手指抚摸着她的脸颊:“季凌,我会一直在你身旁。”
“这几天我做了一个梦,”季凌说,“我梦见了杨捷。记不清是在哪里,也记不清那天的天气,也许是艳阳高照。很奇怪,明明是冬天,我和她却穿得很简单,也许只是一件薄外套和T恤衫。我走在路上,突然一个人停在我身旁,我偷偷地看她,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身边的人是我。我们站在一起很久,我突然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我开始向前走。我向前走,她突然叫住我,我往后看,看着她。天好像暗了好多,乌云遮住了太阳,要下雨了,也许只是我和她站在一起太久了,天黑了。她笑着和我招手,和我说再见,我也笑着和她招手,也说再见。她走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突然在想,见到她是不是我做的一个梦,我不知道是不是梦。今天我突然明白,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想,我是不是梦见了再次见到她。因为我很清楚,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你看,我也只能在梦里,梦见我好想再次见到了她。”
季凌和红裙子都沉默了很久。
“如果是你,你会活得比我好吗?”季凌问红裙子。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今天竟然没有争吵,季凌也有了许多话。
“不会,”红裙子说,“我会因为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把我的生活过得一塌糊涂,直到遇见你。”
季凌又笑了,像动听的歌声,她又躺了下来,放松地把手摊开,说:“我又想起了我做的一个梦,我变成了小时候的模样。我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什么也找不到……”
醒来的时候季凌在床上缓了许久,才回归清醒。她告诉男生,她想一个人旅行一段时间。
她问男生:“你叫什么名字?”
“陈生”男生说,“我叫陈生。”
“我叫季凌。”
季凌坐在海岸上,几米之下,海水拍打着海岸线。月光洒在她身上,她微微偏过头,一半身在光明,一般身在黑暗。风从大陆吹向海里,带着她的发丝在空中摇晃。她伸出手停在空气中,好像在抚摸什么东西,又好像想要抓住什么东西。
在这时,她竟然想起了季澹,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又考上了哪里的大学。
她又想起了张女士,她高中那会,经常和张女士吵架,高中毕业后,就不吵了。不管张女士怎么骂她、误解她,她都不回口、不解释了。
说起来很奇怪,也许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这么矛盾,这么奇怪。吵架的时候,你回嘴,他们要说你翅膀硬了学会顶撞了,你不说话,他们又要说你了不起了,学会装聋作哑不把别人当回事了。无论怎样,都是错的。
她真的很听话,她听他们说她是错的,她听他们为她规划好一切,她听他们说的一切话……她感到很可笑,他们说爱她,却从来不在乎她的喜怒哀乐。
如果,他们爱的方式,是辱骂,是比较,是冷漠,是否定,是毁灭,是让她不被爱,是在她摔倒的时候说,不是早就和你说过了吗?你就是不听,现在知道错了吧!
那么这样的爱她确实要不起。
季凌不和他们吵架了,沉默是最强大的武器。
说话的时候,还想要争取,不说话的时候,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一切都不重要了,她把季先生、张女士、季龙埋进土里,把江河埋进土里,把季澹埋进土里,把段希埋进土里,把杨捷埋进土里……把所有一切都埋进土里,这样就不会再让她难过了。最后,她要把自己埋在土里,变成一粒种子,在阳光下发芽、开花。
她在这个暮夏的夜晚游荡,她一脚踏空,急速坠落,这种感觉让她感觉心脏好像掉出来了。
她坠落在一片柔软的云上,或者只是掉落在一片虚空里,不管怎么走,她都看不到边际,只是一点点陷落。好像有什么在抓住她的双脚,一直抓着她向下。
后来四周更暗了,浓雾已经湮没了她的脖颈,她挣扎着要逃,几双手抓住她的四肢用力往下拽。她从高空摔落在地上,背部先着的地,砸在地上的那一瞬间一声巨响,地上尘土飞扬。
心脏好像已经粉碎,全身都在叫嚣着疼痛。
季凌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四肢分别被四条锁链的一端锁住,锁链另一端延伸至看不见的远方。季凌尝试挣动锁链,无济于事。
红色的液体从天上滴落在她脸上,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她皱皱眉,血腥味浓得让她呼吸苦难。
在昏暗的环境中,感官极其敏感,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上爬动,让她感到一阵恶寒。她垂下眼往身下瞥一眼,看见一具具枯骨的手往她身上爬,吓得她赶紧抬眼。
突然,幽灵一般的声音响起,有的在嘲讽,有的在呵斥,有的在辱骂......
“你要往哪去?你要逃到哪里去?我和你爹那么辛苦地养你长大,你就这么报答我们!”
“你读书读得好了!了不起了!”
“你看看别人家和你一样大的人,人家多懂事!”
“小凌,爸爸都是为了你好。你妈也是。”
“为什么他们和其他同学都玩得好,就是不理你,你不觉得是你的问题吗!?”
“你看看你现在的成绩!”
耳朵一阵阵轰鸣,血液流出来打湿了她的头发。一只手重重按在她的心脏上。
“没有人会问蓝色为什么叫蓝色。”
“你好像和别人不太一样,你很奇怪!”
“你就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吧!”
“你感受不到他们对你的爱吗?”
季凌终于说:“我感受不到!”
“非要告诉我他们在爱我,我知道他们在爱我,但到底要我怎样,才能感受到他们在爱我!”
“我还有资格被爱吗?”
四周的声音都在一瞬间消失,她获得了耳畔的一刻清净。
几秒后,更嘈杂的声音如潮水般向她涌来。
“她就装得那么清高,装给谁看!”
“好学生了不起,呵!成绩好了不起!”
“你也太怪了!”
“你是不是感觉,多管闲事很酷啊!”
“你以为你是谁,就只会装!”
“乖一点,你听话,我们都会爱你的。”
“你好恶心啊!你是变态吧!”
“哈?快把她送去精神病院吧!太恶心了!”
“同性恋?竟然会有人喜欢同性!是不是精神有问题!”
“你要我们怎么去面对那堆亲戚,生出来一个变态,我们的脸往哪搁!”
“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你不爱我吗?”
“你活着就是来造孽的!”
“你害惨了我们这一家人!”
“你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上!你死了所有人都会更好!”
“你别想逃!”
“你去死吧!”
“你去死吧!”
“死吧!”
季凌口腔里泛出恶心的血腥味,血从她口中流出来。鼻腔突然热了起来,流出了血,眼睛里涌出血,血色遮挡了她的视线。
按在她胸腔的那只手刺入她的血肉又抽出来高高举起,快速地刺进她心脏所在的位置,季凌浑身一颤,鲜红的血液溅到空中。
她甚至叫不出声来,只能像临近断气一样发出“呃”的声音,鲜血从口中涌出。
那只手又从她的胸腔中拔了出来,抓着她的心脏,在她眼前一把撕碎。血滴在她的眼睛上,涩了她的眼。
在她的脖颈,在她的胸腹,好多白色枯手刺进她的血肉。有拳头砸下来,一点一点把她从肚子砸进土里,肉末飞溅,成为恶鬼的腹中食。
夜的凌冽侵入骨髓,静静舔舐她的血肉。
空荡的、冷漠的、漫长的、破碎的、虚伪的、不堪的、黑暗的通通都消散。
“季凌!季凌!”季凌又听到了那和她一样的声音,背下的实心地面消失,她躺在一片枯骨血海中,四肢被锁链拉起呈“大”字浮在血海上。
她偏头看到那张和她一样的面容,是红裙子。
不过,红裙子现在穿的是白裙子。她向她走来,血水越来越深,把白裙子染成红裙子。红裙子离她越来越近,逐渐被血水淹没。
好久不见动静,季凌眼角滑落泪水,轻轻道:“你别再过来了……”
一双手绕过她的腰部环住她,红裙子从她身下冒出来,头依偎着她的肩膀:“终于找到你了。”
“我要死了。”季凌说。
“不!你不会死。别怕。”
红裙子抱住她,锁链逐渐消失,可她却和红裙子凭空浮在血海上。季凌低头检查自己的身体,仍然完整没有伤口。
突然开始天翻地转,季凌穿着一身洁白的裙子站在一片洁白的冰面上,她四处寻找红裙子的踪影,可这里只有她一人。
她开始向前跑,拼命地向前跑,她好像看到红裙子就在前方。
“红裙子,你在哪?”季凌停下来大声呼喊,四周传来回声,却没有红裙子的声音。季凌焦急失落,自言自语:“以前你不是都追着我走吗,你不是说一直在我身边吗……”
她低下头,却发现冰面上有一片红影。在冰面下,有一个穿着红裙子和她长得一样的人,“红裙子!”她欣喜地蹲下撑着冰面往冰下看。那人和她做一样的动作,一样的表情。
季凌不断叫着红裙子,可冰下那人只和她有着一模一样的动作。季凌开始疯狂地捶打冰面,许久之后,冰面终于产生裂缝,季凌落入水里,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季凌醒来的时候,她倒在她原先坐着的地方。月色还似她睡着前那般皎洁。
她有一种被盯着的感觉,果然,回头一看,男生竟然跟着她来了,站在远处看着她。
看到男生的那一刻,季凌突然就笑了,发自内心地笑了。她站起来:“不是说我想一个人旅行吗?怎么来了?”
男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只是问:“我还可以等你吗?”
季凌没有说话,倏忽间又笑了,她说:“夜冷了,回去吧。别看了。”
男生没有动,带着沉郁看着她。
季凌笑着向男生挥挥手:“陈生,回去吧。”
陈生终于缓缓挪动了脚步,他背对着季凌向回走,一小步一小步跨动。他迎着风,好像看到季凌面朝着大海,张开双臂。
“扑通”一声落水声响起,打破了陈生的想象,他猛地回头,在皎洁的月光下,海岸已空无一人。
陈生愣愣地看着季凌原先在的位置,他试图去寻找、抓住她,却只拥抱住一片虚无。他缓缓蹲下了身,双手捂着脸,泪流满面。
海浪在跳舞、在歌唱,风吹过海面,带起一阵阵涟漪,带走时光,带走记忆,带走痕迹。
平等的、欢乐的、陪伴的、温暖的、光明的、活着的全部都回来了。
季凌终于找到了红裙子,在冰面下,红裙子紧紧把她抱进怀里。突然间天旋地转,季凌好似来到了洁白的云端,前方是一面面巨大的镜子,镜子里播放着她的过往,像是在播放无数默剧。
红裙子站在她的面前,向她伸出手,“来。”
季凌握上她的手。红裙子带着她往前跑,跑过去的地方,一面面镜子破碎、消失。
她们一起向前跑,身体变得越来越小,又变成了小女孩,一起跳跃,一起舞蹈。
突然,手里紧握着的那只手消失了,季凌看着空空的掌心,“红裙子?”
她茫然地向前走,看到一个未竣工的工地,她绕过杂乱摆放的工具,走进那个熟悉的地方。红裙子站在前方,微笑着看着她。
红裙子将手里那块被钉子穿透的木板丢到身后,走到季凌身前,递给她一个干净的玩具熊。
风呜呜呜地吹着,像在唱一首悲壮的歌。
海水淹没身体,淹没呼吸。
我是谁?我为什么存在?我否定了我的存在,所有人也否定我的存在。
一层膜包裹着我,我无法触摸到这个世界。但这个世界却可以尽情侵蚀我的快乐。
世界夺走我的光彩,却没有安排人来陪我受伤。
我曾带着满身的疲惫,带着满身的伤,为自己戴上一张张面具,扮演着正常的“人”,去融入没有我的地方。
我度过一个个漫长的夜,无数次踩空,像一个孤魂野鬼般游荡在这个光鲜亮丽的世界,留给我的却只有空荡荡。
我冲不破阴霾,它将我撕碎,让我腐烂。
我不能逃脱,没有人听到我的哭泣,哪怕我歇斯底里。
直到我看见一个穿着红裙子的人。
我想种一朵花,即便我只能用带着腐烂气息的黑色的水浇灌它,即便它不能照到阳光。我会用我的体温捂热它,让它开出最绚丽的花朵。
后来,种子始终没有发芽,没有开出花。可能是因为我是冷的。
在人间的二十几年,我用尽了我的青春。这是荒唐的青春,这是青春的凌迟。
我知道这不是属于我的世界。
我想要寻找我的世界。
我是一条孤岛的鱼,我要去寻找我的孤岛,那里会有我的同伴。
在那里,我不是异类,我不用伪装,我享受着最极致的温暖。
在洁白的云端,我努力奔跑,我看见一个穿红裙子的人向我跑来。
我吹着风,把自己碾碎,重新组成一条鱼,跃进了温暖的海里。
她抱住我,对我说:“季凌,我带你回家。”
钟声响起,在引导我回到我的世界。
我们一起逃跑,回到我们的世界。
我要游啊游,游到我的岛。
阳光照耀着我们的胸膛,生命的花在胸膛绽放。
种子发了芽,开出了花。
我问她:“你是谁?”她说:“我是你啊,我是季凌。”
我活成了我,终于寻找到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