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爷爷有三个儿子，大伯、我爸爸和三叔。
大伯精明、我爸有能力，而三叔踏实、敦厚，是村里人公认的老实人。
但或许是三叔这样的性格，导致了他辛苦而卑微的一生。
我对三叔的记忆，是从他离婚那年开始，那时是上世纪80年代末。
当时我只有5岁，看到原三婶坐在门口的石墩上哭泣，怀里还搂着一个包袱。
她刚刚跟三叔办理离婚手续，回来收拾好东西后正等三叔借到自行车送她回娘家。
原三婶哭得很伤心，因为她舍不得跟三叔离婚。三叔人好又勤快，非常疼爱自己的老婆。
可是恩爱的两人却被强势的奶奶逼着离婚，因为她嫁给三叔很多年了，一直没怀上孩子。
那个年代的农村人很保守，一对夫妻生不出孩子，一定认为是女方的问题。
奶奶最疼爱三叔，不希望三叔这一房就断了香火，所以就以死相逼，孝顺的三叔无奈答应，与深爱的人分开。
离婚后的三叔消沉了很久，无论爷爷奶奶怎么“威逼利诱”，他都不愿意再婚。
直到有一年，三叔听说原三婶重新组成家庭，不久后还怀孕了。
他喝醉了，借着酒劲跟奶奶大吵一架。
奶奶一气之下，离开老家到县里的大伯家养老去了。
2
自从知道原三婶重新过上幸福生活后，三叔也决心不再纠结过往，生活慢慢回到正常轨道。
三叔陆陆续续参加了爷爷安排的各种相亲和见面。可惜不是他看不上人家就是人家看不上他。
眼看三叔都30多岁了还孑然一身，爷爷非常着急上火。
但是三叔每天还是乐呵呵，一点都不着急，他除了下地干活，就是带着我们玩，日子过得简单又平静。
事情的出现转机是在我8岁那年。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到爷爷正在院子里责骂三叔，三叔蹲在一旁沉默不语，不停地吸烟。
“那是别人的四个孩子，最大的只有十几岁，最小的只有五六岁，你就那么愿意帮人家养那么多孩子？”爷爷又急又气，拍着桌子大声喊道，“你以为她看上的是你的人？她早就知道你的情况，所
以拉你过去帮她养孩子，她家那三个儿子会把你吸干，你傻呀！”
这时，三叔才站起来说了一句：“反正这辈子我也没有自己的孩子，养哪个不是养？这是我的事情，你们不用管。”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当晚一直没回家。我妈说，三叔是去邻村了，去找那个寡妇了。
我妈口中的“那个寡妇”是几个月前媒人介绍给三叔的相亲对象。
人长得白净，身材苗条，三叔对她一见钟情。
在交往了一段时间后，两人决定结婚，但前提是三叔要入赘，去邻村生活。
三叔刚提出来要结婚，爷爷就极力反对，说那是一个无底洞，无论如何都不同意这门婚事。
面对三叔的坚持和倔强，爷爷连夜叫大伯从县里赶回来，让大伯带三叔到县城里找份工作。
可是三叔趁大伯不注意，偷偷跑了，不久邻村的“那个寡妇”正式成为我们的三婶。
3
三叔非常珍惜重新组建的新家庭，为这个家尽心尽力，但凡能来钱的，他都去做，不论好坏。
为了养大三个继子和一个继女，供他们读书，三叔在三婶家起早贪黑，不分昼夜地种地。
为了赚到更多的钱，三叔还要回到本村，种植爷爷分给他的几亩地。
可就算三叔做得再好，付出再多的真心，三婶的三个儿子就像养不熟的“白眼狼”，对这个继父并没有什么好脸色，更没人愿意叫他“爸爸”。
有一次，我爸到镇上赶圩遇到三叔，见他脸颊有淤青，就问缘由。
三叔笑着解释说自己干农活时不小心摔了。
我爸虽然半信半疑，但也没在意。
过了两天，邻村的亲戚来找我爸谈事情，顺便说起三叔被三婶大儿子暴打的事情，我爸妈多方打听才知道三叔在那边的日子并不好过，劳累劳心不说，还时常遭到家庭暴力。
三婶的三个儿子在村里都是有名的不好惹，特别是那个大儿子，人高马大，脾气暴躁。
上一次就是因为不想继续去上学，三叔多说他几句，他就把三叔摁在地上挥拳便打，可怜的三叔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只有挨打的份。
三婶和她的母亲都非常尖酸刻薄，对三叔也好不了哪里去，稍有不合她们的心意，就会指着三叔的鼻子骂得狗血喷头，毫不留情。
有一天晚上，我们全家准备要睡觉了，却听见爷爷家里传来一阵阵骂声，唬得我爸妈赶紧去看看什么情况。
刚走进去爷爷家，只见三叔正坐在客厅，低着头听爷爷训话，旁边还放着一个鼓囊囊的布包和被褥。
原来三叔不小心丢了几十元钱，三婶大发雷霆，不仅把三叔骂得找不到北，还干脆利落地把三叔的衣服和被子丢了出来，算是将他赶出家门。
三叔无处可去，只好连夜走回家。
在当时的农村，男人被老婆丢被子赶出家门是一件非常屈辱的事情，这让好强了一辈子的爷爷火冒三丈。
爷爷一直数落三叔当初为什么不听他的话，非要去那里做牛做马。
“你以为做后爸那么容易啊，你的好心好意被当作驴肝肺了吧？你被人家赶出来我们都替你心疼啊，傻儿子。”
爷爷说到激动处，气得全身都颤抖了。
我爸妈一边安抚爷爷，一边劝三叔不要再回去了，安安心心住在自己家，耕好家里这几亩地，日子肯定比那边好过，一直丧着脸的三叔点头答应了。
就在大家都以为三叔已经决心放弃那段外人看起来非常糟糕的婚姻时，三婶的母亲却上门找来了。
这位精明的老太太一见到爷爷和三叔，不停地道歉抹眼泪，骂自己的女儿不懂事，她说三婶后悔了，但不好意思来，所以她替女儿走一趟，来接三叔回家。
那老太太见所有人都不理睬她，就转到三叔那里，对他温言好语，并保证以后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等他回去就让三婶给他道歉。
心软的三叔竟然被说动了，急忙收拾东西要走。
一直绷着脸的爷爷忍不住破口大骂：“如果今天你跟她走了，我们就断绝关系，我没有你这样没用没骨气的儿子。”
三叔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背起行囊，头也不回地奔向那个他以为可以给他幸福和温暖的家。
4
三叔回去后，继续为那个家辛苦劳作和全身心付出。
过了几年，三叔三婶家起了一栋三层小楼，三叔的岳母也盖起了新房，似乎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只是我们还是不断地从邻村的亲戚朋友口得知，三婶一家对三叔还是不好，谩骂和责怪是常有的事情。
其实不用别人说，我们从三叔身上就可以知道他日子不好过。
我十岁的时候，全家都搬到镇上去住了。
三叔每次赶圩，都会来看望我们。
那时候我总是悄悄地观察三叔，因为三叔变得越来越苍老，面容憔悴，两眼无神，牙齿脱落好几颗，那个毫无生气、畏畏缩缩的样子哪里像刚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
说他是六十岁的老头都不为过。
每次他跟大伯、我爸站在一起，谁都不会相信三叔是他们两个人的弟弟。
在三叔的操持和帮助下，三婶的四个孩子陆续长大成人，大儿子也结婚成了家。
可是三婶和她母亲给三叔的“养娃”任务似乎没完没了。
有一年，三婶的母亲从外面抱来一个女婴，说是要送给三叔抚养，以弥补三叔没有自己孩子的遗憾。
虽然外人都传言那个女婴其实是三婶妹妹超生的孩子，三婶的母亲不过是将三叔当作冤大头罢了。
我妈劝阻三叔不要再替别人养孩子，而且自己年龄也不小了，再养一个小孩，那么这辈子都只能在辛劳中度过。
但是三叔并不在意，他说他会亲自抚养这个孩子，等她长大后，肯定会跟他亲，会愿意叫他一声“爸爸”，这是他这一生最想听到的“呼唤”。
可是命运就是那么喜欢开玩笑。
为了帮他的“二儿子”筹备结婚的钱，三叔偷偷跑到山上挖矿，没想到矿道坍塌，他被砸死了，那年刚50岁。
而被三叔寄予厚望的女婴还不会说话，所以到死他都没听到别人叫他一声“爸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