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叶已枯,叶已落。
夕阳西沉,金辉洒满大地,就像铺了一地的金子。
现在只剩下雪恨别、阮浓香两个人。
现在就只剩下他们的恩怨。
他们站在荒山的悬崖。
风在呼啸。
凝视着远处的繁华小城,不禁感慨良多。
雪恨别道:“现在,一切都已结束,好久没有这样平静的日子了。”
阮浓香淡淡道:“是啊……对你来说,总算可以好好过日子了。”
雪恨别道:“樊若已死,但玄星楼的信徒定不会罢休,幸好白护法肯接任楼主,教化世人,让玄星楼慢慢淡出江湖,还世界一个秩序。”
阮浓香笑道:“他本来就不坏,你几时见过他杀人?”
雪恨别道:“如今这样,我想对于整个江湖来说都是最好的结局。玄星楼在中原信徒众多,白护法被誉为圣父,由他来做这件事最合适不过。现在我也总算明白,当初那句传言‘玄星即将倒塌,神女即将堕落’,原来,你们一直在为推翻樊若做准备。”
阮浓香道:“你错了。‘你们’并不包括我,我早就说过,我只追求力量,如果有一天这世上任何一人强过樊若,我一定会背叛玄星楼而去。如果不是你,也许我会一直顺着这条路走到黑。”
雪恨别意味深长道:“你追求力量,只是不想再受人欺负,想让别人认同你。但……即便坐到那个位置,仍会有人讥讽、嘲笑,有人在背后说你是个傻子,所以无论强者、弱者大家都只不过是普通人。就算他们的光辉多么耀眼,他们的名声多么响亮,脱下这层皮,他们都是普通人。纵然你贵为玄星北神,我雪恨别受人追捧,但你我都终究是普通人。”
阮浓香道:“不错,无论强者与弱者,都应该好好地活在这世上,去享受他们的生命,去过他们或是精彩、或是平静的生活,没有人有资格去指责他们。多谢你,让我明白这一点。我曾经做了那么多伤害你的事情,现在,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雪恨别淡淡笑道:“杀你?杀了你又能怎样?樊若死了,一切都已经结束,更何况,我根本就下不了手杀你。”
阮浓香道:“你……”
雪恨别道:“我们之间本就因立场不同而对立。现在想来,我们之前种种,爱之不得,恨而相杀,皆源于立场二字。所以,我们之间的恩怨,到此为止。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已原谅你。”
阮浓香叹了一声,悲凉笑了笑,应道:“好。”
二人望着远山的枯黄,鸟儿不时飞过,残叶已落,花也要败了,吹来的凉风中充斥着秋意的萧瑟凄凉。
在经历那么多悲欢喜乐之后,他们忽然不知道该作何表情了。
雪恨别看着阮浓香,用一种十分诚恳的语气说道:“既然恩怨已了,那么请问,这位姑娘是想继续做玄星楼的北神,还是凡人阮浓香?”
阮浓香笑了笑,这是第一次,她笑的如此柔和灿烂,好像过往那些阴影恐惧都已摆脱,好像她已经能够面对自己,雪恨别竟不觉间也跟着笑了,他想,他们的人生即将开始。
“玄星楼不差一个北神,我只要做我自己。”
雪恨别听到这话,已激动得要哭出来,他的眼眶已被泪水浸湿,眼里净是兴奋与激动,更重要的是他为她开心,因为她终于肯接受自己。人的情感是相互的,当初阮浓香将雪恨别从深渊里拉出来,现在雪恨别就陪着阮浓香,直到她肯放下心中芥蒂,肯面对自己。
雪恨别激动着问道:“浓香,你愿不愿意,与我一起去看看这山河?”
阮浓香神秘一笑,摇了摇头,“不愿意。”
雪恨别愣住,问道:“你……我们现在已经历过那么多生死,难道现在还……”
“雪公子那么了解我,难道还不知道?”
她看着雪恨别的双眼,眼里不仅有浓情蜜意,更有几分高傲与坚定——她已有了一个决定,一个人和人都无法改变的决定。
雪恨别也正盯着她的眼,二人相视无言,这短短一瞬之间,好似已说过千万句话。
他笑着,双颊有些微红,道:“我说错了,你不愿跟我走,而是——我们要一起同行。”
阮浓香还是摇了摇头。
雪恨别不解,他没有再问,他在等她的解释。
“你曾对我说过,人世间最美丽的事物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真情。”
雪恨别点点头。
“我从不信这些,因为我坚信人与人之间始终只有无休止的利用与争斗,人与人之间只有冷漠。你弱小,他们会欺辱你、嘲笑你,所以这世上只有成为强者才有资格生存下去,只有成为强者才能够得到所有人的认可与尊重。”
雪恨别静静地听她说着。
“那曾是我所有的信仰与价值,但现在……”她看向雪恨别,甜蜜地笑着,继续道:“现在我应该重新想想。”
“所以,我要离开玄星楼,我要好好去这世间走走看看,究竟人与人之间是善与恶,真情与否,我都要自己去寻找答案!”
她说完了。
二人四目相对,柔情的眼神,坚定的眼神,信任的眼神……
雪恨别已知晓她的心意,他也知道,这就是她应该去做的事情。
阮浓香已离开。
山崖的风忽然也变得很孤独。
他们曾经从这里掉下去,一切的误会从这里开始,也在这里消除。
雪恨别摸了摸鼻子,笑着也离开了这里。
接着他去见了李拔剑。
雪恨别站在断桥,看着远处枯枝上的乌鸦,心情说不上十分沉闷,但也不是很开心。
“你知道吗,这世上有千万种人,就有千万种痛苦,但有一种人却永远无法从痛苦里解脱出来。”
李拔剑看着他,“你是说那个女人?”
雪恨别点了点头,“她本可以选择与我一起走,但她拒绝了。”
李拔剑道:“她为什么要拒绝你?”
雪恨别道“因为她永远无法接受自己,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她是一个有弱点的人。她始终觉得,倘若自己不完美,最好就不要活着,因为只有强者才有资格在这世间行走。”
“她……”
“所以她用尽各种极端的办法去惩罚自己。她知道人无完人,世上的所有人都有缺点,但她无法接受自己。”
“所以她远走天涯了?”
雪恨别点了点头。
“你不恨她了?”
雪恨别沉默了,他在思考,自己对阮浓香——究竟是爱多一点?还是恨多一点?他究竟是爱她还是恨她?也许这个答案很复杂,所以他头疼。
静默良久,雪恨别道出了三个字:我恨她,但我也爱她。
扬州街市。
风中摇曳的大红灯笼恰如那夜冬至。
第二楼坐满了人。
摘下身份的神秘看来已没有往日那份神秘,她已热情了许多。
第二楼的酒客都吵着闹着要与神老板比酒量,神秘也乐在其中。唯一不变的还是丁一心永远都跟着她。
如今她不再需要丁一心帮她传话,但她需要身边拥有一个得力的助手、总管。
雪恨别走进第二楼,作揖笑道:“神老板别来无恙,丁总管近日可好啊?”
神秘站起身来迎接,笑着道:“好!我们都好得很!”
说话间,他们已迎着雪恨别上楼去,屋中亮敞许多,那扇终日闭着的窗户如今已被打开。
神秘道:“我们要多谢雪公子的救命之恩,若没有你,我、一心、第二楼一切都要化为乌有。”
雪恨别笑道:“神老板何须客气?雪某不过尽分内之事而已。”
神秘道:“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
雪恨别道:“你是想问我,我与浓香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神秘点点头。
这个问题不仅她好奇,丁一心当然也想知道。一个死人又怎会平白死而复生?
雪恨别道:“那日我二人坠入山崖,原本已敞开心扉,谈好一切事宜。但她终究还是对我下手了,那时候我实在不明白她的立场到底是什么。直到我在西岩城内醒来,听说了你们已归降樊若的消息时,我觉得这其中实在蹊跷,所以我决定等。直到攻楼前一晚她来找我,我终于明白,这是他们的一个计划。”
神秘道:“计划?”
雪恨别道:“不错,她说樊若此人自负自大,对付她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以为自己得到了整个天下,然后逐渐令她松懈下来,如此我们才有机可趁。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会在西岩。”
神秘道:“所以当日韶露传书于我,说你并没有死,这些都是真的?”
雪恨别道:“不错,只不过当时,连我都不知道他们还有这一招。”
神秘笑了笑,“他们这些人真是难以揣度,以后我要是做生意,可千万别要遇到这种人才好!不过,现在一切都已结束,雪公子有何打算?”
雪恨别笑道:“我?我只想隐姓埋名,在第二楼当一个小伙计,最好这辈子都别再有什么人找我!”
至于李拔剑?
李拔剑还游走在江湖,这江湖,这世间,他还没看个够。尽管见识过那么多险恶之后,他还仍旧能够保持着一颗纯真的心。
“人之初,性本善。”
这正是他一直所坚信的。
所以少年的眼睛永远是那么纯洁透彻。
江湖,始终还流传着他们的传说。
大街小巷,酒楼茶棚,说书的还讲着有关雪恨别的故事。
第二楼的生意愈发红火,雪恨别如今是个里面跑堂的小伙计,很少有人认出他来,就算是认出来,大多人也一笑而过,然后喝醉酒之后,回家同自己的妻儿说着:“我今天看到雪恨别了!我今天看到雪恨别了!”他们的家人当然也一笑而过,只当这是醉酒之后的胡话。
雪恨别倒是乐得自在,如今他已不再去奢求什么朋友兄弟的,他知道自己命定如此,现在这样简简单单的生活,他已很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