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当石翼语焉不清地告诉玥儿,要搬到望月观的时候,她费了好大的劲才听清楚他说的意思。
玥儿不清楚他和那个年长的老道之间发生过什么?老道对他说过或做过什么?她能感觉到他内心的不情愿抑或无奈。她只是问他去不去?他说我怎么能离开你,我也去。
玥儿很高兴,他去,她还有何奢求?
老道如父亲一样关切的话语时不时萦绕在脑际,让她倍感亲切,她相信老道是个好人。再者不管老道出自什么目的让她搬到观里,她也不在乎,更不会在意老道会对她有什么所图。正如一个沿街行讨的流浪汉一样,他不会揣摩路人扔给他一张纸币他就会想是否会对他有何图谋一样。
因为,她也没有选择,也无法选择自己的人生,随遇而安就是她内心最好的写照。
石翼早已醒转过来,他静静地站在石屋外,感知着玥儿,内心烦躁不安。
此时夜静更深,弦月高挂,悬崖峭壁间流淌着淡淡的烟云,暗淡的光影模糊了他的轮廓,在空旷的后院中,犹如一具高大威猛的山神。
老道说得不错,这女孩的确不能长期与世隔绝,过着远离人间的生活。虽然才来此十几日光景,但他能明显感知到这女孩身心的变化,屋内屋外都有了寻常百姓人家的特质。
女孩勤快多了,屋前全是晾晒的衣服。他知道以往女孩行动不便,现在她能自己到屋外的小溪边,涮洗衣服,再也不用他抱着下山找寻。
女孩饮食是那个叫郑兴的小道士送来的,他每次归来,她总会热情地拿出一些食物递给他吃,那食物不再和以往那样,干冷硬实,他虽然很少吃这些,但依然接过拿在手中,怅然所思。他知道这女孩再也不用他去村里偷食物,女孩的话语也多了起来,总是给他讲一些白日做了什么,问他去了哪儿……
老道的气息无处不在,那是老道在此处布下的法阵。老道对他说过,这儿被他列为禁地,除了那个叫郑兴的小弟子每日来给玥儿送些生活必需品,其他人都不准进入后院之中。
因此,没人会来打扰他们。言外之意,除了大弟子和郑兴,没人知道他活着。
石翼很不安,这种不安伴着玥儿的变化,越来越浓烈!他怕,怕有一天玥儿不再需要他,怕玥儿真得会离开他。
正如人们所说的“吃一堑,长一智”一样,石翼再也不像以往那样无忧无虑,他学会了分析、思考和判断,他的心智有了很大的提高。
修炼之余,趁玥儿熟睡后,有精力时他也会到村子里或镇上沿街走上一走,试着消除心内的烦闷。
不知何时,街上有了三三两两露宿的人。他不知道这些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们个个肌黄面瘦,衣衫褴褛,都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更有的躺在街边还发出低低的呻吟声。
一开始,他还有些害怕他们看到他,会有意远远地避开他们。渐渐地,他发现他们即使看到他也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他也便不再在意。
他也会在天高月黑时在墙边离他们近近地坐下,悄悄地听他们小声的讲话。他的听觉极其灵敏,即便他们说的声音细若蝇蚊。
他也听出他们都是一些“逃荒的人”。
他们也称他“逃荒的人”。
只是他不知道什么是“逃荒的人”。
他有时也趁他们不注意时,偷偷地溜进有声音的家里去听听他们在讲得什么。很多时候,人类夫妻间的市井俚语家长里短飞短流长都让他听得似懂非懂。
不过,从那些只言片语中,他也会听到一些他熟悉的一些词语,比如青松老道如何“作法除妖”、如何“三个约定”、如何请回“石人”等等。
经过多日来的推敲理解,他慢慢地也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他将它们联系到一起,总觉得老道在对世人隐瞒着什么,接下来或许要做些什么?
只是,他不知道,老道到底要做什么?
这些天来,老道会在他醒转过来的时候,给他讲一些如何修炼的法门,对玥儿也是嘘寒问暖,倍加关心,其他的生活亦和在山洞里一样,无甚变化,对他也没有另加约束。老道的做法,一时也叫他疑神疑鬼,思绪难安。有时,他也会想,老道是不是就像他说得那样,能帮助他。
青松老道将玥儿带至山下,给他的自尊带来不小的打击。
这件事对他的身心影响极大,他知道如果没有玥儿,老道不可能胁迫到他。如果自己强大,也不会受制于老道。如果自己足够强大,即使有玥儿老道也不可能威胁到他。这时,他才意识到,修行是多么的重要。
因此,老道在给他讲些修炼心法时,他虽表现得是那样的嗤之以鼻,但也开始故作若无其事地理解学习。
◎
从搬到这间石屋的那天起,每到晚上,玥儿就会静静地坐着,等着石翼回来。
她知道他就在屋外。虽然那小溪欢快地流动在宁静的夜空中清晰悦耳,但她仍能听到他那细微的喘息声。
石屋不大,依山而建,最里面有一张床和几个小凳子,床放在一个宽厚的石板上,而对面的侧墙下放着一张宽大的木板,每到晚间石翼就在那上面休息。
朝阳小窗下的一个小石桌上,是玥儿吃饭用的,平时就放着玥儿做针线活的布袋。
石屋简陋,但很干净。
现在的生活和以前相比天差地别。那个像父亲一样的老道会隔三差五地过来看下她,每日午时,都会有一个小道士送来一天的饭菜,虽然都是些粗茶淡饭,但比之山洞那饔飧不继的生活也好上百倍。
那个给玥儿准时送饭的小道士,他叫郑兴,是玥儿问了几次他才告诉她的。
他的话很少,刚来时那几天玥儿能感觉到他的紧张。因每次来时,他的呼吸都很沉重,而且放下食物后就急匆匆地走了。
直到最近几天,他会在小石屋内待上一会儿,会与玥儿说说话,也会好奇地问问玥儿怎么到这儿了。他见玥儿眼睛不好,有时也会去溪边帮她打些水来。
玥儿听他的声音清脆稚嫩,知道他年龄不大。有时玥儿会问他一些事情,他有时会告诉她,有时会支支吾吾、搪塞过去。他从来没有提到过石翼,显然他是受到了谁的指示。即便如此,玥儿也从只言片语中,知道了他是那个老道的小徒弟,他还有两个师哥。
玥儿明白,那老道虽然对她很好,但肯定是有原因的。只是她不知道,这里面到底会是什么原因。
从李族亲家出走后,她经历过太多的事情,那些事情跌宕起伏、婉转曲折,如非亲眼所见很难让人相信。
但熊叔叔、石翼、青松老道都是活生生的存在——至于熊叔叔的无声离去,石翼的昼出夜归,青松老道的凭空出现,太多的疑问始终环绕着她。
久而久之,她也懒得去想去捉摸,渐渐地养成这顺其自然的脾性,她相信命运,相信该来的终将到来,一些事情,终会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
玥儿把散在眼前的长发向耳后理了理,纤细的指尖滑过额头竟带过一抹凉意。
秋已深,夜间气温更低了,她把双手轻搓了下,然后走到石桌前,将桌上铺开的那件粗布长衫用力地抚平。不知为何,她感觉面上竟有些潮红。这是她第一次给一个男人做衣服,心想也不知道合不合适。
从来到这间小石屋,石翼就有了明显的变化。
每次回来后,他都会看看玥儿白天吃了什么,也会接过她递给他的食物,但他接过从来不吃。玥儿能明显地感觉到他不高兴。
他有时会给玥儿讲讲他去了哪儿,见到了什么?也会莫名其妙地问玥儿一些话。
前几天,他问玥儿什么是“逃荒”?玥儿想了想,问他怎么会问这个?他就告诉她现在镇上有好多这样的人,也说他们也叫他是“逃荒的人”。玥儿就告诉他因为遇到荒年,背井离乡到异地去求食就叫逃荒。过了一会儿,玥儿突然潸然泪下,沙哑着声音又说道,我也是“逃荒的人”。
就因为这段话,玥儿记起他身上的那件长衫已经很旧了,也猛然想起布袋里还有一块熊叔叔买地让玥儿长大了给他做衣服的粗布。于是,她借着夜间细弱的月光裁剪,用了三天给他赶制出了这件长衫。
◎
石翼走进石屋,从上次女孩哽咽说自己也是“逃荒的人”那晚后,他每晚回来,都会见她在那儿缝着什么。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句“逃荒的人”,竟让这女孩哽咽流泪。
从将女孩抱回山洞认识她的那天起,他就知道这是个异常坚强的女孩。虽然女孩也曾因熊叔叔落崖伤感过,他还从没见过女孩当着她的面流泪。因此,他很自责,说话也变得小心谨慎,更对那些“逃荒的人”怀有恻隐之心。
他看着玥儿,她没像往常那样缝着什么。夜色中,他看到女孩的容光焕发,毫无倦色的脸。霎时间,他感觉自己像置身于至阳的真气中,一股暖流瞬间流经全身,令他情不自禁猛喘了一口气。
“你回来了,”玥儿站起身来,剪水明眸透着温婉绵长,像将整个石屋都映得亮堂起来,她柔声说道。
石翼轻“嗯”了声,算作回应。同时用心神感知着石屋,没什么异常啊。他心里很纳闷,很少感觉女孩有这样的好心情。
玥儿听着石翼和以往一样的应声,不知为何,今日自己竟变得有些忸怩作态。她将那件长衫拿起,面色变得更加潮红,过了一会,她才极不自然地说道:“我给你缝了件长衫,过来试试看看合适吧”
笨拙地穿上长衫,石翼才明白,那几日原来这个小姑娘在给他缝制长衫。他像木偶一样地站着,任由她拉拉衣角,抚抚肩头。她的手微微颤抖,像夏日正午的和风轻拂过碧绿的草甸,炙热轻柔。
石翼的肌肤还是和往常产温凉细腻,内心去升腾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那感觉似丝竹绕林,又似山泉放歌,美妙极了。
他感触着玥儿呼出的阵阵热气,那一刻,他忽然有一种将她拥入怀里的冲动……
同时,能修行如人那样生活的愿望变得更加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