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凌从来都不是一个非要抓住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人。有的东西，不是她的，她得不到的，时间久了，也就不想要了。
就像是无论多想要一件东西，第一次不是给她的，别人再给她，她就不会要了。
初三的时候，她和张女士还有季龙一起坐大巴车，张女士说：“小龙，你晕车，你快坐前面。”
季凌问：“我也晕车，你怎么不叫我坐前面？”
张女士骂了一句；“你和他抢什么，你是要比什么！”
季龙没有坐到副驾驶座上。
张女士喊不动他，就对季凌说：“小凌，你坐前面。”
季凌感到很气愤也很烦躁，“不坐。”
给季龙的，她不要。季龙不要的，她也不要。不是给自己的，她不要。
江河不是她的。她不会再记起江河了。
高一下册的一个夏夜，她在右耳上方，给自己留了一个疤。
养伤期间剪短了头发，伤口周围剃了头发，成了秃秃的一个圈。
她的同学看到她都会有一点惊讶，但并非是因为她的头发，而是因为她穿了大红色：“哇！季凌，我之前从来都没有见到过你穿红色欸！”
她会露出一个非常自然的笑容和同学们打招呼。
季凌完全没有印象自己穿了红色，她平常都选择比较素雅的颜色来表现自己的恬静，在这时候，她也很意外自己竟然那么自然地笑了。
高二那年，段希有一次和她说：“要不我不当你的朋友了吧。”
季凌没有说话。
段希：“那行，那我当你的朋友，你不当我的朋友吧。”
季凌想那就这样吧，不管段希怎么想，她都想要推开自己了，就没有必要再凑上去了，她对这种上赶着去贴别人的脸面的事情没有兴趣。
她想说“好，那我们以后就是普通同学了”，可是突然间，那个住在她心里的恶魔的模样浮现在她眼前。季凌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恶魔的时候，在一片黑暗中，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抱着自己，说：“以后，我来保护你。”
她有点惊慌，如果有一个一样的人，那段希……暗自冷静下来后，还是说：“好啊，”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和善，“好久没有逛街了，段希同学你这周末要和我一起逛街吗？”
段希突然就哭了。
季凌见过很多人哭，自己也哭过很多次。她最讨厌别人在她面前哭，尤其是张女士，这个只用三句话就可以泪流满面的社会底层人、家庭妇女、妻子、母亲。每当这个人哭，季凌都会极其无奈，她的眼泪让季凌感觉自己好像罪大恶极。
但她看见段希哭，就好像是看到自己在哭一样，或者是看见另一个自己在哭。
段希说：“我不知道，但是……治不好了……”
季澹还是总是邀她一起跑步，季凌不答应她就会很伤心地看着她。
在课间的时候，季澹喜欢指着班里班班通的桌面，用一堆季凌听不懂的美数术语说这副壁纸怎么样怎么样。
季凌感到一阵无力，她这时候感觉季澹很聒噪聒噪。写不完的试卷，永远在准备的考试，一直在班级末尾徘徊的成绩，为什么在课间写作业的时候还要被打扰？
季凌第一次被班里同学认错发错作业的时候非常生气。她先是感到很愤怒，自己有好好地去记住班级里的每一个同学，即使并没有说过多少话，她也会保证在毕业之前不会把他们认错，后来她为同样被认错的那个同学感到悲哀。
季凌第一次被班里老师叫错名字的时候，感到郁闷又害怕。
从前，她的成绩是顶尖的时候，只用成绩好，就算是空气，同学与老师也都会记住你。
但现在，没有人记住她。
张女士还是会打电话来，说什么尽力就好。
但他们越这样说，季凌就越感觉他们在说反话。
无论是怎样形式开头的尽力就好，都会以“好好学习，其他的事都不要想，努力在下一次考试的时候再考高一点，排名再努力往上面走”结尾。
他们虚伪至极，重要的永远不是她，而是成绩。
过去了这么久，季凌还是没有和杨捷说上话。她还是去看她跳舞，她还是远远地看着她，或许她也在远远地看着她。
唯一能够有些不同的只有那个夜晚的笑容，还有那个血泊前的拥抱。
她在自己班门口看见杨捷的时候都惊呆了，她才知道杨捷在高三转了文科。她有些担心杨捷高三才转文科能不能跟得上进度。
杨捷剪掉了她的长发，留了一个帅气的男式发型。
她第一次和杨捷打招呼是在开学几星期后，杨捷：“额，我们，是算认识，还是不认识呢。”
季凌也不知道两人之间到底算不算认识，她还没有给出回应，杨捷又说：“哈哈，正式做个自我介绍。你好，我叫杨捷。”杨捷伸出手。
“你好，我叫季凌。”季凌轻轻握了她的手。
杨捷笑了笑，好像有一点腼腆：“我还以为，开学第一天你就会来找我，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还是我找的你。”
季凌突然脸色爆红，她不知道怎么的就说：“你剪头发了。”
杨捷“嗯”了一声，“感觉这样更好看。”
季凌小声说：“很好看，很帅气！”几秒后又补充道，“之前也很好看。”
她听到杨捷轻笑一声，听得她耳朵发烫。
杨捷：“你中午吃饭吗？不如我们一起去吧。”
“好、好啊！”季凌的心脏简直要跳出来。
后来季凌常常和杨捷一起去吃饭，也经常问杨捷题目，尤其是数学。但是听杨捷讲题季凌的注意力全都在杨捷身上，压根听不进去。
她们两个人走在一起挨得很近，有时候手背会碰到手背，骤然引起一片如同火烧般的灼热。两人都默契地在刚碰到的时候缩回手，又在几秒之后装作不经意再次碰到。
有一天晚上，季凌拉着于筱筱到了操场，说要和她说一件事。女生和女生之间的友情非常奇怪，有些朋友是一起走的，有些是一起吃饭的，有些是可以说心事的。季凌和于筱筱就属于最后一种，两人平常不怎么接触，不一起玩也不一起吃饭，但就是会把自己的秘密告诉对方。
季凌拉着这于筱筱快转了一圈，于筱筱问她要说什么。季凌说给她点时间，她冷静冷静。
支支吾吾了许久季凌也说不出什么。她蹲下去摸着滚烫的脸颊，开口“我”了半天。
于筱筱问她怎么了。天有点黑看不太清，她还以为季凌蹲下去哭了。
季凌说，筱，我好像喜欢上杨捷了。
于筱筱顿时松了一口气，说，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喜欢杨捷不是很正常吗，她长得那么好看，性格又好，很多人都喜欢她啊，我也很喜欢她啊。
季凌说，不是啊，我说的不是这种。
于筱筱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季凌在说什么，突然就冷了脸，留给季凌一片沉默。
季凌紧张得心脏都悬了起来，好像在等待神的审判。
过了好久，于筱筱一声叹息，季凌那一瞬间突然忍不住眼泪了，于筱筱说：“季凌，我和你说，你这不是喜欢，你只是有点好奇这种感情而已，其实你和她就是普通的朋友，而且杨捷不是同性恋——”
“我敢保证她喜欢女生！”季凌打断了于筱筱没有说完的话，“你不明白，我感受到了，她真的……”
“我说了她不是同性恋！并且你也不是同性恋！你就是对自己有误解你知道吗！”
于筱筱还在继续她的理由，季凌什么都听不见，声音在心底回响：求你不要再说了，求你不要再用同性恋来称呼了好不好？我们走吧，你别说了，你再说我真的就要死了。
眼前是于筱筱张合的嘴，晃得季凌头疼，她想张嘴说些什么，却怎么也张不开。
她像一个木偶，被于筱筱拉着线提回宿舍。途中听着于筱筱不停地说着自己不是喜欢杨捷。
她们冷战了。
好几天后，她们不可避免地面对面了，于筱筱说：“我不知道和你说些什么。”说罢叹了一口气。
季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呆呆地站了一会：“我就这么让你恶心吗？恶心到让你说不出话来？”
于筱筱突然就非常生气，红着眼睛说：“噢？你在乱说什么，我这样说过吗？”
季凌生气道：“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你可以接受张棋喜欢女生，你还可以和她走这么近，为什么就不能接受我？”张棋是她们班的一个拉拉。
于筱筱又生气又失望：“你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吗，季凌？能一样吗？你非要我讲得那么清楚吗？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我是对你好！所以我才不希望你......”
季凌流着泪摇头，她想说，不是的，不是的。你没有在对我好啊，为什么人们都要打着为人好的旗号绑架呢？
她摇着头跑了，耳边仿佛出现了张女士的哭诉声，眼前是她流着泪的脸，张女士嘴巴一张一合：“我和你爹都是为了什么，不都是盼着你好？你就这样回报我？”
季凌没有再和杨捷一起吃饭，她克制自己不要再在杨捷面前露出羞涩的笑容，努力像对待班级里其他人一样对待杨捷。
杨捷明显也感受到了季凌态度的变化，但她也什么都没问。
她们都在退出彼此的世界。
季凌再一次近距离地接触杨捷，是在班级组织秋游的时候，当时她们玩游戏被分到了同一个小组。
玩的是撕名牌，杨捷什么也没说，就一直挡在季凌的前面。
后来她们俩还是被别人撕了，撕的过程有点激烈，杨捷抱着季凌摔在了地上。
杨捷立马站了起来，季凌向她伸出了手，杨捷迟疑了几秒，牵住季凌把她拉了起来。
季凌的心脏又开始了快速跳动，与杨捷碰到的手像是被火焰灼烧一样灼热。她是故意的，她故意不自己站起来，故意伸出手，就是想让杨捷碰她。
游戏结束后，室友们说：“刚才杨捷护你护得好好！”
季凌看着地面：“她护谁都护得很好。”
很快气温就降下来了，冬风带着寒意侵扰世界，大家都换上了厚衣服。
高三上学期的中期，经过几任同桌后，季凌又和季澹成为了同桌。季澹还是和从前一样，每天第一节晚自习的课间会到操场上跑两圈，在课间的时候和她讨论班班通桌面壁纸的艺术性。
季凌是还听不懂数学课，总是很认真地开始听讲，然后很认真地神游。
晚自习的时候，几乎每一科的老师都会单独叫几个同学去小教室开小灶，说的是补弱补差，其实去的都是排名前面的人，是培育优生。季凌所在的班级是实验班，她在班级里是倒数，学校排名还在中等偏上。
在高三刚开学不久的时候，季凌觉得自己的数学很差，她以为老师是叫同学单独出去补弱项、巩固基础，数学老师叫小部分同学出去的时候，她偷偷跟着一起去了。去到小教室后，老师让大家拿出卷子写，她看见大家都拿出来数学进阶卷，上面的题她扫一眼就觉得头皮发麻。
她没有卷子。
她突然就觉得，原来差生是不配开小灶的，原来差生是要被放弃的。
原来她是被放弃的。
下课的时候，数学老师指着季凌对班长说：“下一次给她一张卷子。”但是季凌之后再也没有跟出去过了。
高三很忙，每一科目每一星期除了考试之外，还有任课老师自己加的卷子，对于文科而言，这种卷子一般都是一些背诵点和默写，没有考到任课老师设置的分数就要重考。
季凌觉得语文最难，要写文言文还要写古诗词，从做过的很厚的一本文言文资料中挑出一点题，她的语文卷子总是重考。有时候还要重考历史卷子。
她总是很自责，这种很基础的东西，明明那么多人都可以做好，但自己总是做不好。每一天，她都忙碌在背各种资料和准备考试中，感觉整个人都要疯了。
很多次季澹说：“你怎么不理我。”
季凌恍然从资料中抬起头来：“啊？我没有听见你在说什么啊。”
季澹“哦”了一声。
季澹说：“季凌，你看这幅画——”
“不好意思，”季凌头都没有抬就打断了季澹，“我有点忙，我不太想讲话。”
季澹就不再说话。
晚自习课间的时候季澹还是说，季凌，和我一起去跑步吧。
季凌说，我不太想去。她看到季澹都要哭了，但她就是不想下去跑步，太累了。
很久之后，大概是都快要放寒假了，季澹说：“季凌，我怎么感觉，你好像不和我说话了。”
季凌都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想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对季澹好像有点冷淡了，“没有啊，没有不想和你说话，我只是太忙了，我每天都有好多事情要做，我感觉烦死了。”
“哦，”季澹目光呆滞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以后会控制自己不打扰你的。”
季凌感觉莫名其妙，什么不打扰自己，然后她就看到季澹把放在地上的书搬到桌子上，挡在了两人中间。季凌更加不明白季澹要干什么，只是觉得她很幼稚，都多大了还玩什么三八线游戏吗。
季澹是很温柔的那种女生，季凌属于那种比较温和性子的人，但现在她们将从前最温柔的话语变成最尖锐的刀子，刺进对方的心里。
后来，季澹再也没有和季凌说过话。
有一天下午，午休回教室上课，季澹没有来上课，季凌四处问有没有知道季澹去哪里了，有一个女生说：“她大姨妈来了肚子疼，请假了。”
“她没有和你说吗？”
季凌摇摇头。她很生气，两个人冷战季澹不和她说话是她们两个人的事，但是请假没有告诉同桌，那就关系到班级管理，上课老师和值班老师都会问：“你同桌去哪里了？”
季凌觉得季澹幼稚极了，简直是无理取闹。
还有一次，季凌和副班长找了季澹好久，最后发现她头疼回寝室睡觉了。
后来有一天晚自习，季澹又不见了，季凌问了一圈人都不知道她是请假了还是去哪了。她和副班长找了一整栋楼，才知道季澹请假了。
季澹没有告诉她就消失了好多次，季凌在心里已经把她打入十八层地狱了。
她已经不想管季澹的感受了，她去找人，问愿不愿意换座位。后来，她听到有人说季澹也在找人换座位。她不知道季澹是本来也有这个想法还是听说她在找人换座位才去找人的。最后，两个人都没有找到合适换的人。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直到放假，她们还是没有再说过话。
她没想到她和季澹会再也没有见过面。
新学期开始后，季澹没有来报道。班主任说她生病请假了。
但是她一直没有来，大概一两个月后，班主任说，季澹休学了。
“我之前在找刘校长和她谈，但她就是不回来，她这个小姑娘想得太多了，她之前也总是找我聊天，她是有一点抑郁的，她真的想的东西太多了。”班主任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