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屋子西南角上有一个木头柜子,缩在整个屋子里最阴暗的角落,十几年来一言不发,从没被打开过,好似不存在一样。
有一天柳爷发现这方柜子的一角发了霉,便去寻了两个板凳支起来,后来那个柜子又落了灰,但柳爷没去管,柜子上的灰越积越厚,有一些虫鼠爬过,会在上面留下一条条深浅不一的细密足迹,爬过去的虫鼠多了,那些足迹勾勾画画,断断续续,像是一些看不懂的心事。
柜子是秦姑娘在的时候,柳爷给她做的。木材取自三四十里之外的野猪林里长得最笔直的一颗杨树(柳爷很年轻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那棵杨树,也曾为它的笔直粗壮而赞叹。他每逢路过那片树林,看到那棵杨树,都像诸葛亮瞧孟获一般,有一种终为我所用的心理。)后来,柳爷和秦姑娘好了,打算给她打一方柜子,于是他就想起来那一棵笔直的杨树来了,有一天他喝了点酒,就醉醺醺地扛着斧头直奔三四十里之外的野猪林而来,见到那一棵杨树以后,他先是跪下,冲着那棵杨树拜了三拜,这才挥起斧头来。
柜子刚做好的时候,浑身洁白,散发着一种好闻的木香,柳爷将柜子打磨到光可鉴人的程度,那股木香就更加浓郁了,这样浓郁的木香,会让人很容易就想到冬天夜里雪地上燃着的篝火。
秦姑娘喜爱得不得了,捧起柳爷那张粗糙如磨盘的大脸来便狠狠咬了一口。后来她把柜子放在阳光一整天都可以照到的地方,又在里头放粮食,这个时候粮香与木香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好闻且催人欲睡的味道,那种味道像是一首曲调悠扬的童谣。有时候柳爷抱起秦姑娘,把她放在柜子上,他们就在这里做爱。秦姑娘双臂环着柳爷的脖子,双腿又盘在柳爷的腰上,像是挂在母猴怀里的幼猴。她的柳爷有时候直起腰板,抱着她的两条腿凭空将她吊起来,把她通体沉浸在阳光里。这个时候木香与粮香混杂的味道在的鼻尖处溜达,将她勾引进没认识柳爷以前怎么梦也梦不到的小时候。
他们在做这种事的时候,柳爷通常很认真且努力,他的动作平稳,有力,像一个一丝不苟的匠人,这也是为什么他能够打出那么好的一方柜子来的原因。但秦姑娘总是走神,尤其是沐浴在阳光里的时候。她闭上眼帘,日色透过单薄的眼皮的时候,她可以看到一种明亮而温暖的黑红色,像是冬日里铁炉里煨着的火炭,又像是透过红盖头看到的世界。
秦姑娘想,那些女孩子出嫁的时候,红盖头披下来以后,所看到的光景,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秦姑娘抱着柳爷的脖子的时候,总想起自己的小时候,她爹在两棵杨树间挂上绳子,做成一个秋千。那个时候她可没有这样大而累人的胸脯,如实说它们小得像是两个花苞,绣在她如丝绸一般光滑的胸脯上,她尚无需女人的内 衣,上身只套了老父亲一件宽大的衬衣。她身子轻巧的像一只黄鹂。在无数个日色如琉璃般凝结的时候,她将秋千荡到最高处,微风在她的衣衫里面乱窜,捉迷藏,弄得她很痒,痒的时候她就咯咯笑。她将自己最甜的笑藏在了清风与尘土里,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这样开心的时候,但是她实实在在没有想到,自她嫁出家门的那一刻,她居然还可以这样欢快地荡秋千,这样欢快地笑。这简直是一场妙不可言的梦。
秦姑娘在梦里放开了自我,她只感觉自己无数次睡着然后醒来,她两手紧握着秋千的绳子,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她担心这一颗心会跳出嘴巴,于是紧紧闭上嘴巴,但是柳爷让她快乐,她快乐的时候非常想喊叫出来,于是她又咬着嘴唇,只用鼻子来哼哼唧唧出气。
秦姑娘在金灿灿的日色里闭上眼,她爹站在杨树下将她的秋千扶回来,扶到最安全的角度,当她睁开眼,她又感觉到柳爷雄浑的力量将她推出去,荡到最高的时候,泥沙迷了她的眼睛,风让她喘不过气来,她眼角含着泪,像是飞到了天空中,沉没于云海越过一座又一座的山峰。然后她累了,眼皮直打架,倦意自身体的每一丝血肉里滋生。
到了这个时候,她嘴角向上翘起,将最后的意识停留在一片绿茵草坡上,那里碎花点缀,日色旖 旎。她一觉睡到第二天大上午。醒来以后只觉得灵台清明,双眸发光,一抔心头血荡漾滚烫,由不住推醒如巨鲸般酣睡的柳爷,两人在同样滚烫的炕头上纠缠半天,这才依依不舍地起床。
秦姑娘死后,柳爷把她生前用过的没用过的物件儿,一股脑收进了那个柜子里,上了锁,然后又将那个柜子从整个屋里最明亮的位置移到最阴暗的地方。那个柜子由此失去了光泽,沾染了灰,在角落里日复一日地暗淡着,不被人注意,直到柳爷老成了如今的这个鬼样子。
柳爷有时候将目光落在这一张柜子上,哪怕是他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尿解完毕,但他伛偻蜷缩的身形依旧动也不动。那张柜子上有两团陶泥,看起来并不起眼,像是随意和成的泥,又被随意拿捏,再放随意的日头下,成了这样随意的形状。但是如果仔细看,大致可以看出来是两个泥人。当初柳爷将他们捏好,拿到秦姑娘面前的时候,饶是心灵手巧的秦姑娘也看不出这两团泥球有什么特别。
这很让柳爷打击。他在捏这两团泥球的时候,满心满脑子想的是自己和秦姑娘,他不知道什么前世今生,只是有一天活一天,活一天快乐一天。日子可以过得紧凑一些,也可以过得随意一些,他倒没有这个概念,但是还是本能地选择了随意一些。于是他捏出来的泥人,也是要多随意有多随意,奈何他脑子明白一切,手确实是朽木难雕。由此成就了这两团扑朔迷离的创作。他甚至将死去的柳少爷和秦小姐小心封在两个泥人的心脏位置。
尽管柳爷“用心良苦”,奈何秦姑娘“不解风情”。受挫的柳爷将两只泥人扔出门外。并决定从此山高水长,他宁可去捏野猪刺猬黄鼠狼,也不去捏泥人了。柳爷心大得很,没两天便将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大约这也是他比常人要开朗的多的缘故。这件事似乎就这么过去了,但是有一天中午柳爷从外打猎回来,正见到那一方原木柜子上,一盏小瓷盘里,两只泥人一左一右,自秦姑娘走后,那两只泥人便再没有动过,直到如今,柳爷才在撒尿的时候望着怔怔出神。
但是更多的时候,柳爷的目光像是两只退役了的探照灯,总在这方空间里毫无意义地扫来扫去。这间屋子并不大,前后来盘不过有二十余步,左右来盘差不多十来步,确实没什么看头,这样的茫然四顾,也会很快让人无聊,哪怕是柳爷很节省地去看,也在数次撒尿的时候里将这屋里里外外看了三四遍,四五遍。但是活着的时间还很长,而且每天都要撒尿,每次撒尿的时候他都要保持孵蛋状,朝来暮往,无聊便成为了一种常态。
柳爷在往后撒尿的时候,有时会发呆,更多的时候,便会想一想秦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