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千真万确。襄王府已贴出告示,估计小半月就会到镇里了。”师爷何深闩不顾舟车劳顿,一大早就到老族长家通报从观月镇打听来的消息。
“当真?”
老族长何厚道使劲咳出一口浓痰,重重地吐了出去。他昏花的老眼紧盯着何深闩那瘦消的脸,想要从他额头那几道沉陷的皱纹里挖出些什么,他还是有些将信将疑。
何深闩是何家的帐房先生,年约五旬,人虽长得瘦小,但精明干练,门路极广,在何家已有三十余年,对何家更是忠心耿耿。
“我怎么能骗老爷您呢?这是我那在镇上当文书的侄儿东窗亲口对我说的。”何深闩有些得意地说道,“幸亏老爷您听我的,没提早收租。如按往年收过了,现在再怎么加呢。”他猛眨着那双狭细的小眼,里面透着几分狡诈。
“怎么会这样,比往年加租两成?还让人活不活了,族长家也没有余粮啊。”何厚道轻捶了下胸,往宽大的椅背上一靠,像似自言自语。他知道,如是何深闩侄儿说的,那往日的那些传闻,看来并非空穴来风。
何深闩共兄弟两人,他还有个哥哥,叫何深一,绰号“何神医”,是本地家喻户晓的大夫。多年前在镇上开了个叫“和风堂”的医馆,就举家搬到镇上去了。这何深一虽医术精湛,药理精奇,却奈何不了他老婆的肚子,在接连生下四个女儿,直到天命之年才给他添一男丁,因这男孩是他老婆走到东窗下生的,于是就取名“何东窗”。这孩子出生后,极其聪明,不光跟老神医学的一身好医术,也写了一笔好字,几年前,被镇上李亭长听说,聘作文书。因文书一职也算闲职,他在处理公书之外,无事就去医馆帮忙。所以,每次听到一些传闻后,老族长就会叫何深闩去镇里打听打听。
“老爷,我那侄儿说,这次加租是应华夏帝国诏书,送与帝国赈灾的,是救命粮。”何深闩稍微停顿下,又压低了声音,好像生怕别人听到似的,接着说道:“帝国五王爷已到堰城王府,要亲自押解这些粮食回国。现在,帝国有的地方已有灾民动乱,观月镇都有灾民涌入了。”
何厚道脸色凝重,细密的皱纹让他显得老态龙钟。他起身在宽大的客厅内慢慢踱步,心中暗道,“这粮应该交的。只是,襄王为何不动用库存粮,偏要强加税赋呢?”
观月镇一带本隶属于华夏帝国,他们都是华夏帝国的子民。但在两百多年前,因十王之乱,大将明锋平叛有功,被前帝赐“刘”姓,册封襄王,他们就被刘帝划给襄王作为封地了。
从去年初夏开始,不知怎的,天地异象。往年都是南涝北旱,而这两年华夏帝国竟南旱北涝,北部怒江决堤,南边闽河干涸,大部分地域绝收。只有襄王封地中原一带风调雨顺,年年丰收。
连年灾害令帝国损失惨重,民心失稳,国库亏空,这才有当今刘帝下诏书给襄王征粮之说。
从上月初始,何厚道就听一族长说今年税负要加,他还将信将疑。因襄王税负本就繁重,如再加两成,更会激起民怨。
于是,他就在昨日命师爷何深闩悄悄去镇上打听,看下这消息是否属实。
今年,虽年谷顺成,但要再加租两成,恐怕也会让乡邻们难以承受。
一念至此,他不由觉得胸闷气塞,咳嗽起来。
何神闩见老族长犯咳,忙起身帮他捶背,边捶边试探说道:“老爷,要不,那望月观就别开观了,让那青松老道师徒走了算了。”
闻听此言,何厚道止住咳声,本来略弯的腰板也一下子挺直。
他横了何神闩一眼,斥道:“说什么屁话,老朽正为他们不留犯愁,你却教唆着让他们走吧。你以为人家愿意留在此处?如不强留,人家昨日就已经走了。”他顿了顿,又瞪着他,满眼狐疑:“这到底是你的意思?还是那几个老浑球的意思?”
“我的拙见,我的拙见。与那几个族长无关。”见老族长不满,何深闩赶紧陪笑解释。
“嗯——”何厚道长吁了一声,长眉向上挑了,“本来那几个老家伙还有些想法,这再一加租,估计更不愿望月观开观了。你们都不懂,如有一观守护,哪里会有邪物出现。人心不定,村子难安啊。再说,从昨日那老道除妖手段来看,道法高深莫测,如他在此开观,应是村民多大的福祉。”
他走到桌前,喝了一口水,宽大的手指轻拍着桌子。
何神闩步步紧跟,也不插话,知道老族长在深思熟虑。
果然,何厚道本已混浊的眸子忽然射出两道精光,他望着何神闩,嘱咐道:“加租的消息不可对任何人提起,现在快至午时,那何三混帐还没来通报青松老道的消息,万不可让他们走了。你速去望月观看看,到底是何状况?”
何神闩答应一声,转身正要离去。
忽然,一阵急促地脚步声响起,家人何三已满头大汗地冲进院门,边跑边大声叫着:“老爷,不好了,不好了……”
“慌什么?大早晨地嚷什么嚷?”何神闩挺直身子,大声制止。
何三斜了何神闩一眼,他平日最恨这个狐假虎威的家伙。他对着老族长深揖行礼,边拭汗边说道:“老爷,您快去,那,那老道走了。”
“什么?走了?”何厚道怒道:“我不是叫你拦着他们吗?怎么叫他走了。”
“不是,老爷。”何三忙不迭地说道:“是那道长要走,我叫何林他们几个叫村民拦着他,但恐怕拦不住。您快去看看吧,要不,真来不及了。”
“神闩,你快快叫那几位族长招呼乡亲去拦他们。三儿,前头带路,我们过去。”闻言,何厚道再也难以淡定,急急地吩咐道。心中也自纳闷,这老道为何非要走呢,难道云游的日子真的很舒服吗?
◎
老族长何厚道和何三紧赶慢赶,终于在村口追上了青松老道四人。
路上人声鼎沸,将道路挤得水泄不通。如若不是众乡邻的堵截阻拦,青松老道师徒他们恐怕真的就离开了。
众乡邻见老族长来了,人群开始沸腾,嚷嚷地让开一条道,让他们过去。
何三行在前面,一边叫众乡邻别吵吵,一边高声叫道:“道长,我家老族长来了。”
青松老道见老族长亲自到来,顿觉有些不好意思。他略一行礼,面有愧色,“老族长,怎能惊动您老大驾,让您亲自赶来。”
老族长虽老当益壮,但一路奔行而来,也是气喘吁吁。他看着前后站定的师徒四人,和来时一样的装束,束发灰衣,长剑斜背,一副就将远行的样子。他稍自喘息,微微笑道:“道长为我众除妖降魔,未曾谢过,就不辞而别。我焉有不送之礼,只是,老朽有一事不明,不知当讲不当讲?”一听族长此言,众乡邻又七嘴八舌地叫嚷起来。
青松老道听老族长话中带话,也不着恼,而后微微一笑,说道:“除妖降魔是我卫道之士本职,怎敢言谢。老族长有话,尽管直言,无妨。”
何厚道摆了摆手,叫众皆止声。他接着说道:“道长来时,我等承许如能除妖,就请道长屈降尊身,在此观开宗立派。现今道观已修缮完好,道长为何不允呢?难道道长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青松老道微一摇头,淡然说道:“非也,只是老道苦历江湖,怎敢久居安乐。再者,现今天下年景不佳,我师徒怎能烦劳大家。”
“道长术法高明,如真在此开观,定能镇守一方,安定一隅,哪是安乐。此地平安乃是我等之福,何言烦劳。” 何厚道笑道,他略一停顿,向一旁众人大声问道:“大伙说是不是?”
众人异口同声,大声称是。
就在此时,何神闩也和另外几个族长大汗淋漓的到来,一同劝慰。
眼见众人热情挽留,青松老道眉心紧锁,似为所动。他沉默一会儿,面露难色,犹自说道:“感谢乡邻厚爱,只是——只是老道真无此心,更怕连累大家,还请乡邻们让我师徒走吧。”说罢,向老族长拱手作别。
老族长何厚道见青松道执意要走,不由急道:“道长,难道叫老朽给你跪下不成?”话毕,作势就要拜倒。
众乡邻闻听老族长之言,不待老族长发话,早已黑压压跪倒一大片,一时间鸦雀无声。
他们昨日大都见识过青松道长将那个驴头鹿身的妖怪从山中带回,在望月观门口用黄绫包裹,设坛作法,隔空将那妖物点燃,那妖物竟在火光中直起身子,发出沙哑怪叫,其影其声叫人毛骨悚然。青松老道祭起三道黄符,困住其形,直至化为灰烬,老道道法之高深,令观者无不为之惊叹,似为神人。老族长平日为了维护他们就殚精竭虑,特别是自从此妖出现后,更是费尽心血。因此,老族长的一举一动众皆看在心里。见老族长就要拜跪,哪有不拜之理。
青松老道没料到老族长会这般行事,脸上不觉难堪,忙伸手相搀,连声说道:“老人家——使不得,使不得。您这样折杀老道了。”
何厚道轻轻推开青松老道的手臂,摇了摇头,幽幽说道:“哪有什么使得使不得的,老朽拜得岂是道长,我拜的是道心啊!”
“道心?”
“正是!”
“道心——,道心——!”青松老道在心中默念着,虽面不改色,但内心却已荡起滔天狂澜。因为“道心”二字让他忆起师父在他离去时所说的那两句话,“道心不失,壮志不弥。”他已经很多年未曾触及过了。
这些年来,许是急功近利,抑或急于求成。他何时还念起过“道心”二字,又怎么能胸怀“道心”,这不正犯了修行之人的大忌吗?自己十年前就进入地道辟空中阶,然而,无论自己怎样修行,都再难以踏前半步,是否就于“道心”有关呢?他不禁陷入深思。
知师莫若徒,大弟子莫望川自小与师父朝夕相依。他边和两个小师弟招呼乡邻们起来,边默默注视着师父一举一动。眼见师父沉思不语,内心不由急虑,他禁不住走近师父,关切问道:“师父,您——”
青松老道轻摆了下手,止住了莫望川下面的话。
他正了正道冠,对着华发苍颜的老族长深施一礼,敬然说道:“老人家,谢谢您指点,我留下来便是。”
这轻声一语,将正欲行劝的老族长惊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