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凌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段希和她考到了一所高中。
上高中之后,季凌感觉在父母她面前变得越来越暴躁了。母亲每次给她打电话说不上几句话就要问学习怎么样,问有没有在学校里见到季龙。季凌感觉很烦,总是忍不住和她吵起来,问她能不能不要再提季龙。
这样会让季凌感觉她和自己打电话只是为了问季龙的消息而已。
这时候张女士就会说兄妹之间问一句怎么了,吵着吵着话题就变了。
张女士气急:“我辛辛苦苦抚养你到现在,你就这么回报你妈?你现在出息了,看不起你妈了!”
季凌感到头疼:“我说什么了,我说我瞧不起你了吗?”
“对,”张女士骂道,“你什么都没说,是你妈没文化,你读过书了了不起了,你妈我讲不过你!”
“我养了白眼狼了,就养出你这样的白眼狼!”张女士在电话那头哭诉。
“那你就不该生下我,”季凌哭着说,“你该在我生下来的时候就掐死我。”
张女士:“你出息了,就只会怪我生下你了,你这样,你哥也这样,我是造了什么孽啊!?”
“你看看你杨姐姐,人家多孝顺,你也不学学人家,你看看你什么样子,你就只会恨你妈!?你良心都被狗吃了!”
季凌感觉都要窒息了,说:“那你让她当你女儿啊!我比不上她,我处处不如她,你别养我了,你让她当你女儿。”
“你现在了不起了,”张女士哭着骂,“我就是没本事,生不出像人家一样的女儿!”
接下来还是吵架声,张女士的哭诉声充斥在季凌耳边,让季凌都快要感觉,自己就是一无是处,她都要疯了!
季凌想不通这个世界上的父母为什么总要拿自己孩子的短处去比别人的长处,然而永远也看不到自己孩子的长处。
这个世界上可悲的是,小的时候父母总是爱夸奖隔壁的孩子,于是自己用尽一切力量想要变成隔壁的那个孩子,以为那样就可以得到夸奖。直到自己终于变成了和那个孩子一样的人,却发现明明都变得和他(她)一样了,但还是没有资格拥有那些父母放在他(她)身上的夸奖。
最后终于明白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变成隔壁的孩子,因为自己永远只是自己,而隔壁的孩子可以变成无数个隔壁的孩子。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瞎子。
肿胀的瞎子总是不知不觉或有知有觉的想要把瘦小干瘪的瞎子捣碎,把他们扼杀在摇篮里。
终于有一天,瘦小干瘪的瞎子消失在黑夜里,他们才会说:“啊!怎么会这样呢?他(她)明明那么听话、那么优秀啊……”
终于有一天,肿胀的瞎子会像气球一样胀大爆炸死去。
周末的时候,季凌会忘掉和张女士之间的不愉快,收拾好心情,和段希一起逛街,段希总是说:“季凌,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季凌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她最好的朋友,她们九年级也没有多少接触,无非就是当初只有自己没有指责她罢了。
季凌和江河还是会联系,但两个人联系没有之前紧密了。江河从来不告诉她自己的事,她甚至不知道他中考怎么样,只知道他报了艺校。
她大概在高二的时候发觉他们两人关系渐渐淡了。她在下午五点下课之后回到寝室给江河打电话,打了两个他都没有接,第三个终于被接通了。
季凌:“喂,江河吗?我是季凌。”
那边笑了一下:“我知道,你每次都是用这个号码打来的。”
季凌:“不是,我用好多个号码给你打过。”
江河疑惑了一下,说:“不一样的吗?我怎么总感觉都是一样的。”他说话有点喘,应该是刚运动完。
果然,江河下一句就是:“我在打球,刚才没听到电话。”
季凌有点疑心他之前为什么没接电话,但她不会问原因。
江河接着说:“我还没打完,等打完给你回电话。”
季凌:“你打什么球啊?”
江河:“篮球啊。”
季凌挺喜欢篮球的,她感觉打篮球很帅,但她一点都不期待江河打篮球。
但很快失落盖住了愤怒,想与江河通话的欲 望驱使她问:“那你什么时候给我回电话?”
江河想了几秒才说:“半小时后吧。”
季凌等到了五点半,仍然没有接到电话。
期待慢慢落空,但她还是告诉自己,再等一会。
等到六点半的时候,寝室要关门了,她必须回教室上晚自习了。
回教室的路上失落、疑惑、害怕的情绪交织在她心里,她没有吃晚饭,但她从前不吃晚饭的时候肚子也不会这么痛。
终于无力感裹挟了她,窒息的感觉席卷而来,恍惚间泪如雨下。她眼睛睁得大大的,起初那双眼中充满了小孩子般的无辜,渐渐是空洞与无神,仿佛灵魂已经离她而去。
除了没有再给江河打过电话,季凌的生活还和之前没多大区别。她还是每个星期都会给张女士打电话,说着说着就会又吵起来。好像是要把小时候没有吵的架都吵回来。
她开始常常和季澹、段希说起江河,说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怎么了。
季澹那时候是她分班后的第一任同桌,她向她抒发自己的无措,她温柔的安抚她。
她总是不小心就会走神发呆。
她终于明白,江河还是要走了。
啊,怎么就走了呢?
有时候她也会很疑惑,到底是江河走了,还是她自己走了。
她喜欢上了去体育馆外面背书,坐在椅子上,不顾及任何人的眼光、想法。
学校体育馆里有一间练舞室,那一扇打开的门连接了两个世界。
季凌第一次见到杨捷,就是在这间练舞室。
那是季凌第一次认真地看她跳舞,那一刻,她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恰好那人一个回眸,昏黄的阳光透过窗子照映着她的眉眼,发丝打在眼睫上,微笑在脸上,映进了季凌眼里。
季凌痴痴地看着她,室内那么多人在跳舞,门口那么多人在观看,却偏偏她们两人视线相触,恍然间,好似跨越了万年风雨的两人相见。
心脏突然剧烈跳动,撞击胸膛。
那之后,季凌去体育馆的次数更频繁了,只不过有时候是去背书,有时候是去看一个人。
次数多了,那个女生也注意到了她,但不算是真正认识。女生常常不经意间露出笑容,季凌想要自作多情把这笑容当作是笑给她的。
后来,她们还是没有说过话。
后来,季凌知道了女生叫做杨捷。
季澹还是常常问季凌,晚自习课间要不要一起去操场跑步,那样挺放松心情的。
季凌总是和她说:“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季澹有时候会和她撒娇,让她陪她一起,更多时候是就自己一个人去放松。
有一天,段希脸色苍白出现在她面前,她说:“对不起……对不起。”
很多人闹着说,要查监控。
段希好几次以各种方式狼狈地出现在季凌面前。有时候是在床底下,看到季凌后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一脸欲言又止;有时候慌张地逃走,然后装作听不见任何流言蜚语;有时候在季凌面前被其他人扫了面子,会平静地白着脸说对不起。
她们在用心交流。有些话只要不说出来就可以在表面上心有灵犀地都装作不知道。
段希在问,你其实都知道。那是一个陈述句。
季凌没有回答,那是一种默认。
眼泪从段希脸颊滑落,她自嘲般问,那你还和我呆一起?
季凌说,只要你不动我,就算你动全世界,我都在你这里。
那一天季凌像往常一样上晚自习,中途去了一趟厕所。她又无缘无故的想起了江河。她发现没有了江河的日子太难过了。
她想着该和江河问清楚到底是怎么了,又觉得两个人关系变淡很正常,没有必要问清楚,弄得两个人都难堪。
在厕所她遇到了那个跳舞的隔壁班的女生。杨捷扎着一头长长的马尾,穿一身休闲服,身上充满活泼的气息。
不经意间,两个人对视上了,谁也没有躲开视线。
两人默不作声地交流。
女生露出了一个笑容,带着笑的眼睛像星星一样发着光。
原来,眼睛真的会笑。
女生笑着看着季凌,这个笑和季凌从前在她脸上看到的所有笑都不同。明明那么正经的一个人,那个笑容却如此妩媚,充满诱 惑。
季凌感觉好像有一条毒蛇缠绕在身上,伸出蛇信子舔舐裸露的脖颈,它舔过的地方渐渐发烫,脉搏的跳动从未如此清晰。
杨捷还在充满诱 惑力地笑着,季凌好像坠入了一个虚幻的世界,在那里,女生带着同样的笑容,像是在诱哄:“欢迎来到我对世界,我的宝贝。”
一股酥麻的感觉从脚底蔓延至头顶,季凌感到快要因紧张而窒息。
夏夜的凉风吹进来,吹散了季凌脸庞的热气。
她惊慌失措地低下头,快速走出了厕所。
心脏在“蹦蹦蹦”地敲打着胸膛,一个念头呼之欲出。
季凌急急忙忙走回教室,隔壁班正在换座位,两个女生推着桌子出来。突然一个黑影从楼上降落,那两个女生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一个哭着扑在另一个怀里。
“砰”的一声巨响将季凌拉回了现实,那一刻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哭着叫出声来,浑身颤抖,腿软到就要坐在地上。
突然一只手从后方伸来,将她压进了一个怀抱中,一个手掌覆盖在她被泪水打湿的眼睛上,为她遮住了一切。那人温热的呼吸扑撒在她耳边,一个低沉的女声闯入她的世界:“别怕。”
但她看见了,在那只手捂住她的眼睛之前。地上的人脑袋摔没了三分之一,鲜血淌在地上,像一朵盛开的彼岸花,他双眼迷茫地不知道在看什么,血泊中的手指动了动。
那个场景让她害怕、恶心,一下晚自习她就跑到一个不是自己班级的寝室,借了其他寝室的寝室电话,拨下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才有机器女声的提示: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季凌又重新打了一遍,她在心中祈祷,江河,接电话啊。但是还是和刚才一样。
她又拨打了一遍,听话筒传来“嘟嘟”两声,又是: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季凌瞪大了眼睛,颤抖着手把座机归回原位,歪歪扭扭地到走廊的尽头,茫然看着地面。
一股冷意油然而生,让季凌颤颤发抖。她咬紧嘴唇,慌张、害怕、无措、想吐。她开始回味刚刚那个将她拯救的温暖的怀抱,想要以此来抵过浑身的寒冷。
冷冽逐渐将身体的余温蚕食,寒冷最终侵蚀全身,胃部在翻腾。
她用尽全力跑回寝室,跑进阳台,冲到厕所里呕吐。
寝室的同学不知道她怎么了,在外面拍打着厕所的木板门。
季凌说自己没事,她们便又离开继续打电话,向家人哭诉学校里有人跳楼自杀了,就掉在她们班门口。
季凌呕吐着、恶心着,发出的声响让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吐还是在哭。
眼泪滴在马桶里,季凌扬手抹了一下眼睛。
吐完之后感觉舒服了许多,她走到水池漱口。
黑色夜空里月亮很圆很亮,云层也很厚。她痴痴地看着夜空,脑中回想起那个躺在血泊里的人,想到杨捷温暖的怀抱与吐息,还想到一个人,那人说:“你怎么那么笨呢,季凌,这题都不会!让为师来教你!”
她伸手轻轻抚摸过网住整面窗户的防护栏,试探性地拽了拽,那东西丝毫不动。
她又流露出孩子般的表情。
季凌退后一步,脚跟抵住墙根。
星星式微,月亮移动到厚厚的云层之后,夜空间一片灰黑。
“砰”一声响,头颅撞在锌铁防护栏上,突然间室内室外一片安静。
世界回归清净,吵闹的不再吵闹,说话的不再说话,哭泣的不再哭泣,所有的一切都要把最后的惊呼留给染血的防护栏,留给龇牙笑的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