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有误,周郎顾(下)
本篇参考剧情第三十一集
那花旦操着吴侬软语咿咿呀呀地唱了一阵儿,几个年富力强的中年汉子,听的是津津有味、看的是想入非非,严阁老忽然抬起了右手停在空中,鄢懋卿见状急忙喊了声“停”,不远处的吹拉弹唱戛然而止。严嵩缓缓睁开双眼,一板一眼地点评到,“这是《西厢记》听琴的唱段,不像是原来的昆山腔,什么人改的曲子”,严阁老听戏抬手,这就叫曲有误,周郎顾,老人家闭着眼不但可以说出曲名、听出腔调,就连曲子被人改了都能点出来,严嵩就是想告诉严世蕃,你爹虽然上了岁数,但这一双耳朵好使着呢,很多事你爹只是装糊涂不是真糊涂,以后少在老人家耳边大声吵吵,千万记住了,甭管你翅膀有多硬,你爹永远是你爹。严世蕃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严嵩,心中一片愕然,鄢懋卿早知如此,立刻谄笑着说,“您真是法耳啊,这是昆山的魏良辅闭门十年,调用水磨改出的新昆腔,江南人都叫它水磨腔。眼下就这个班子能唱,这是魏良辅亲手调教出来的,儿子花了二十万两银子,买下了这个戏班子,特意孝敬您老的。”
昆山腔好听、小花旦好看,又有水又能磨,所以江南人叫它水磨腔,形容的倒也颇为贴切,说起调教戏班子,想必鄢大人也是出了不少力气的,一个戏班子都能换个芸娘了,这二十万两银子花的真是物有所值。严嵩微微颔首,煞有介事地点评道,“这个魏良辅了不起呀,亏他十年水磨,竟没了烟火气 ”,鄢懋卿在旁边陪着笑,频频点头,待严阁老说完又挥了挥手,让戏班子接着奏乐、接着唱。有一说一,小花旦的戏腔里带不带烟火气,这也得分人,跟着鄢懋卿、严世蕃这种身子骨比较虚的人,嗓子里的烟火气,自然会少一些;如果让小花旦跟着齐大柱、朱七那帮火力壮的武夫,只怕嗓音里的烟火气就要重的多,因人而异、阴地制夷,这大概就是艺术家的宿命吧。
隆冬时节,大雪纷飞、寒风呼啸,厚重的夜色下,玉熙宫殿门紧闭,殿内放着两条长案,上面摆满了算盘,二十余个宫务员就站在案边,手舞足蹈地拨打着算盘。道长穿着一身白色长袍,在精舍内来回踱步,门外“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形成了一道背景音,吕芳时不时地走进门,把账目核算的结果,整齐码放在桌案上供道长查阅。吕芳摆好账单,刚要转身便被道长叫住了,道长信步走到茶几边,打开一个锦盒,只见明黄的绒布上放着九颗朱红色的丹药。道长随意地取出一颗,轻轻递到吕芳面前,郑重其事地说,“吃了就管用”,这颗丹药不仅富含多种矿物质元素,更是具备了某种象征意义,简单来说,这颗丹药道长吃了可以长生,其他人吃了可以保命,其药用价值相当于一块免死金牌,至少道长自己是这么认为的。道长的丹药确实管用,如果不是长期坚持服用,说不定道长也能像严嵩一样,活到八十来岁,耳不聋、眼不花,牙好胃口更好,身体倍儿棒,吃麻麻儿香。
道长为什么特意赐给吕芳一颗保命的丹药,这其中可是颇有一番深意,话不妨说地直白些,吕芳如果一直留在宫里,待在道长身边,当然不需要保命的丹药;可如果要让吕芳离开北京远走他乡,这颗丹药就能护吕公公周全。此时此刻道长已经下定决心倒严了,而送出手中的这颗丹药,就是明白地告诉吕芳,倒严之后,你我二人怕是就要相忘于江湖了。严党、清流、司礼监,这个平稳运行了20年的三角结构,终于要被道长亲手打破了,而吕芳最后的历史使命,便是辅助道长顺利完成倒严,然后便可以功成身退了。没有了严党的制约,为了防止清流一家独大,司礼监就必须要从幕后走向台前,面对面地与清流斗个头破血流、刺刀见红,为日后阉党与东林党的对决,留下了浓墨重彩地一道伏笔。
司礼监与清流之争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党争,因为牵涉道长与裕王二人,这种事吕芳干不来,即使吕公公想干,道长也不会让他参与其中,所以道长特地把保命的丹药给了吕芳,把掌印太监的美差留给了陈洪。谁当了掌印太监,谁就要带领司礼监去跟清流刚正面,刚不赢得罪道长,那是找死;刚赢了得罪裕王,那是等死,按照道长的这个剧本,就算没有冯保,陈洪怕也是难逃一死了。
吕芳毫不犹豫地接过道长手中的仙丹,一口吞了进去,还装模作样地动嘴嚼了嚼,步履从容地迈步出了精舍,寻了一处僻静的角落,掏出一块白色手帕,张口又把仙丹吐了出来,擦了擦口水,这才小心翼翼地揣进了怀里。玉熙宫内的监控可是360度无死角的,吕芳自然是心知肚明,吕公公此举就是要告诉道长,此时此刻有人比自己更需要这颗保命的丹药。片刻之后,吕芳来到玉熙宫大殿,当值的太监已经核算完毕,先是将账目锁进了箱子,把钥匙跟报表递给了吕公公后,便默不作声地退出了殿门。吕芳独自一人折回了精舍,双手把东西捧到了道长眼前,道长脸色铁青、目光犀利,随手收了钥匙便一页接一页地看起了报表,不知过了多久,道长看完了手中的报表,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去年朝廷派的巡盐御史,去两浙两淮收了多少税银?”“大概是一百四十多万两”,吕芳小心翼翼地答道,“前年呢”,道长不动声色地追问道,“是一百七十多万两”,吕芳斟酌着答道。
朝廷的御史去巡盐,那真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严党的鄢懋卿去巡盐,如果再算上那200万两银子的回扣,一年差不多顶了别人四年,就跟开了挂似的。道长面若寒霜,冷冷地说道,“别人去收税,是一年比一年少,鄢懋卿去,一次就收回了三百三十万两,比别人两年还多,你怎么看?”道长问吕芳,你怎么看,吕芳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还是严阁老的人行啊”。严阁老的人确实挺行,三条船装了200万两银子,一条去了江西分宜,另一条去了江西丰城,还有一条装作商船,偷摸回了北京,这事儿道长跟吕芳都是心知肚明,却又彼此心照不宣,俩人都想先探探对方的态度,再掀自己的底牌。道长明显是对吕芳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不满意,皱着眉头盯着吕芳看了又看,沉声问道,“朕赏你的那枚丹药,你为什么吐了”,吕芳则是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答道,“主子法眼,奴婢确实是把丹药藏起来了,奴婢,有私心”。严嵩是法耳,能听出花旦改了唱腔;道长是法眼,能看到吕芳吐了仙丹,这俩老狐狸,一个千里眼、一个顺风耳,端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可惜最后没有全始全终。
道长自然知道吕芳的那点儿私心,却故意装模作样地明知故问,“你是怕吃了,会死”,真是笑话,吕芳每天看着道长把仙丹当糖豆一样吃,一连吃了几十年也没啥大事儿,凭什么人家吕公公吃一颗就挂了,道长真正想说的是,吕芳是怕自己吃了这颗仙丹,杨金水就会死。吕芳当然听出了道长的弦外之音,忙不迭地随声附和道,“回主子,仙丹吃了只会长寿,怎么会死人呢?奴婢是想...”,吕公公话音未落,道长便替他说出了后半句,“你想把那颗丹丸,送给杨金水吃?”不愧是朝昔相伴了四十余年的一对主仆,道长与吕芳两人之间的默契,早已到了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程度,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说与不说,其实都差不多。吕芳低着头,眼眶微微发红,有些哽咽地说,“主子圣明,下晌奴婢听人说,这么大冷的天,杨金水还穿着一件单衣,夜里,都在院子里走。”
这倒未必是有人故意刁难,既然道长说杨金水被厉鬼夺了魂魄,那做戏自然要做全套,疯子就该有个疯子样,这才能堵住陈洪的嘴,杨公公也是真的在用生命来绽放演技,大半夜的穿个单衣,满院子的堆雪人、打雪仗,这苦肉计用的也真是下了血本。道长成天日理万鸡的,又不可能一直盯着杨金水,听了吕公公的话,心中不由得一紧,不动声色地问,“蓝神仙那些人就不管他?”道长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满,吕芳磕了个头,平静地答道,“不是不管,蓝神仙说,这都是他的冤孽,等报应完了,自然就好了”杨金水这么使劲儿地糟践自己,吕芳看着也是实在心疼,可是报应什么时候完,那要道长说了才算。道长不发话,就算吕芳把仙丹吐了出来,也不能随便塞进杨金水的嘴里,吕芳不在意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只想着能保下杨金水,然后带着这个痴儿,寻一处山清水秀、地灵人杰的地方,苟全性命、了此残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