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云震幼失怙恃,流落江湖,孤苦无依,忽然听人推崇自己的父亲,不禁大为欣慰,对东门咎倍增好感。由于单形那批人的衬托,他已认东门咎是一位隐迹风尘的异人,这时对东门咎倍增好感,不知不觉间,亲切之感,已是油然而生。
但听东门咎道:
“先前我在店外,听你说到失掉‘天侯心法’,这事令人无法相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朱云震微微一笑,道:
“老人家,那是我移花接木,用来搪塞那批人的。”
他年纪尚幼,对人间险诈,所知毕竟有限,又不知“天侯心法”与那块“玉符”都是震动武林,足以引起武林人物舍命争夺的宝物,一听东门咎询问,就毫不保留地将内中情由,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你将如何在西子湖畔遇江铁嘴,受托代送“玉符,遇于天化,失“玉符”,如何救于天化,扣押“天侯心法”,如何追寻“玉符”,搜索温老四的尸体,他说得详细,东门咎听得用心,说者无心,听者却是时而迷惘,时而惊疑,时而窃喜,心头激动,脸色数变。
他讲完,东门咎暗暗呼一口气,平息心头的激动,道:
此事暂时不谈,那‘天侯心法’却非同小可,你先取出,待我“那块‘玉符’是何宝物,我一时揣摩不透,你又未曾见过,瞧瞧真假。”
朱云震闻言,取出那块黄绢,双手递了过去,道:
“就是此物,老前辈请过目。”
东门咎接过手中,急忙展开,十指竟然有点发抖,朱云震见了,心头一动,暗暗怔道:
“这是当真古怪,单彤那批人一听“天侯心法”四字,全都惊疑失色,为防传扬开去,还毒杀了那个衢州史老头儿的门下,这位西门前辈也不胜震惊的样子。
他心头在想,哪知东门咎展开黄绢,看了一看,竟是发愣起来,张口瞪目,表情极为怪异。
朱云震讶然道:
“老人家,这‘天侯心法’是练武功的法门么?”
东门咎嘿嘿干笑一声,道:
“老夫不讲假话,这一笔狂草,我还认它不出。”
轻轻咳嗽一声,接道:
“我与你一样,自幼儿流落江湖,后来专心向武,普通字儿倒是认识,像这等草书,那就陌生得很了。”
原来东门咎本是一个弃儿,七八岁时,被一个优伶收养,因之长大之后,作了梨园子弟。
当东门咎二十岁时,他那养父已是年过五旬,那养母四十不足,三十有余,正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之际,东门咎聪明伶俐,长相俊俏,加以青春年少,色艺双绝,甚得一般达官贵人的僻爱,如此一家三口,本可相安无事,叵耐那养母正值虎狼之年,东门咎又为人不正,年深日久,近水楼台,养母养子之间,竟然有了天伦败德之事,时日一久,丑事泄漏,那养父倒也不觉什么,养父的一般偏偏朋友不平,也是同行相嫉,那般人一齐动手,打断了东门咎的一条右腿,还刺瞎了他的一只眼睛,那养父见东门咎已成废人,也就索性将他赶出家门。
东门咎瞎了一眼,跛了一足,无家可归,沦为乞丐,岂料命里造化,又有奇遇,他无意之间,救了一个重伤垂危的老丐,那老丐江湖人称八臂神丐,原是丐帮长老,武林知名之士感激救命之恩,又见东门咎年轻,就将他收录门下,传授武艺。
东门咎拜师之际,倒未隐瞒身世,八臂神乞抱着人定之胜天之心,希望教育东门咎成材,令他改过自新,重新做人,所以命他继续姓养父之姓,以不忘养父的掬育之恩,同时改名为“咎”,以示有过不忘,知过必改,引咎自责之意。
八臂神丐乃是武林高手,东门咎得遇良师,不到十年,居然学成了一身上乘武功,在江湖上也闯出了不小的名儿,有八臂神丐督导,东门咎行为也很端正,因此声誉日隆,在丐帮中的地位蒸蒸日早,只是好景不长,八臂神丐旧伤复发,骤尔死去,东门咎也就失去了管头。
东门咎想起那眇目断腿之仇,首先杀了昔日的那批同行,追源溯流,连他那养母也一起杀了,他那养父本是风烛残年之人,逢此大变,惊怒交进之下,也被当场气死。
丐帮的帮主姓卫,名叫宗铎,八臂神丐为防东门咎旧性复萌,临死之际,暗托卫宗铎,请他监督东门咎的为人,另一方面,也是请卫宗铎匡扶这个徒弟。东门咎报仇杀人,原属可恕,却不该杀死养母,气死养父,卫宗铎受八臂神丐之托,而且身为帮主,东门咎是丐帮的人,自己不能坐视不问,只因看在八臂神丐份上,未曾取东门咎的性命,仅只将他降了一级,留帮查看,以观后效。
这等处分,原意是想东门咎改过自新,重新做人,哪知东门咎怙恶不悛,反而变本加厉,在此后的一两年中,接连做了几桩坏事,卫宗铎大怒,决心重惩东门咎,东门咎知道丐帮势大,自己若不附着就刑,势难在江湖上立足,知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阴谋颠覆卫宗铎,谋夺丐帮帮主的宝座,又因势不足,本身的武功又非卫宗铎之敌,终于画虎不成,一败涂地,被丐帮兜捕,逼得没有容身之地,最后远逃边荒,蛰伏了二余年。这都是二十多年以前的事,东门咎隐迹西域,苦练师门绝艺,这些年来,武功大进,想到卫宗铎垂垂老矣,十年人事几番新,眼前的丐帮,未必还是当日的局面,不禁静极思动,决心返回中原,再来逐鹿天下,东门咎是如此的一个人,由于长期蛰伏,性格益加阴险,朱云震初出茅庐,如何看得出他的好坏。
东门咎因是优伶出身,腹中装了不少曲子,普通的曲本倒也能够阅读,但那黄绢之上写的“天侯心法”,却是一笔龙飞凤舞的狂草,东门咎看来看去,也只猜得出两三个字粒,心头窘困,不言而喻。
他认不出,朱云震倒是认得,眼看东门咎尴尬之状,急忙说道:
“老前辈,小子幼承母教,略晓诗式,这草字小子认得,我念给老前辈听。”
东门咎暗暗心喜,道:
“如此甚好,你念吧!”
朱云震闻言,眼望着东门咎手中的黄绢,朗朗念道:
“天侯心法华会上,回向大乘,受佛记,将来成佛,号‘蹈七宝华如来’……
这“天侯心法”不过数百字,朱云震念得缓慢,东门咎听得真切,谁知东门咎不听犹可,一听之下,两条眉毛,不住地往中间皱,原来这心法文句古朴,僻字特多,东门咎听入耳中,竟是不知所云。
这片刻间,东门咎脑海之内,转了千百个念头,他虽然尚未了解这心法的内容,但凭直觉,却知这块黄绢货真价实,的确是万金不易,武林中人梦也不敢想的圣宝,而自己却是这宝物的得主。
同时间,他也想到朱云震,他看出朱云震资秉甚佳,是个练武的好材料,想到自己年事已高,武功已至上乘,正是到了收徒传艺,俾使衣钵有继的时候,如今又得了“天侯心法”,前途不可限量,更是需要早谋一个传人。
他暗暗忖道:这收徒传艺之事,若是勉强,必然事半功倍,这是只可智取,不可力敌的事,我得做好牢笼,让他自行入毅。转念中,将那黄绢折起,毫不迟疑地递给朱云震,道:
“这是一片至高无上的内功心法,你赶紧收起,若有人知道你身怀此物,你就万难活命了。”
朱云震接过黄绢,揣入怀中,道:
“老人家,眼前江湖上,有人会这内功吗?”
东门咎道:
“当然有。”
朱云震道:“谁?”
东门咎道:
“江湖上流传着几句歌谣,什么‘南一魔,北一道’,你可曾听人说过?”
朱云震道:
“听到过,歌谣是‘北一道,南一魔,道消魔长其奈何?’后面尚有一小段,小子未听清楚。”
东门咎道:
“是啊!”那南一魔指的是一个人,此人住在云南六沼山天侯宫,他自号天侯神君,他那一门内功就叫天侯功,这‘天侯心法’就是练那一门功夫的法门。”
朱云震道:
“那么北一道必也是一个人,此人叫甚么?”
东门咎道:
“北一道是个道人,此人姓苏名铉,道号云中子,北道南魔,两人乃是世仇,数十年前,二人时起争斗,但却始终未分胜负,据江湖传闻,最近十年中,两人都没有在江湖露面。”
朱云震道:
“既然如此,何必文有‘道消魔长其奈何’一句话呢?”
东门咎道:“最近十年中,江湖上偶尔还能见到天侯宫的人在外走动,北道王铉本来有个弟子,姓张,名叫北斗剑江铸魂,这师徒二人也已不知所终,据此判断,自是道魔长了。”
朱云震好奇心起,道:
“那位云中子道长,本来住在何处?”
东门咎道:
“原本住在太华山,如今已经不在了。”顿了一顿,接道:“这些也是最近听人讲的,这一道一魔之事,一言难尽,你且说说如今你有何打算?”
朱云震道:“小子受江先生之托,代他送还‘玉符’,如今失落了‘玉符’,只有尽力去寻找了。”
东门咎双眉一蹙,道:
“是温老四由于天化手中夺去‘玉符’,如今温老四已死,偌大的世界,你向何处找那一块小小的‘玉符’?”
朱云震道:“小子仔细想过,有一线索可循。”
东门咎双眉一耸,道:
“什么线索?”
朱云震道:
“那日傍晚,小子亲眼见到,南天王手下那八个骑马的分作四队,于天化也讲过,与温老四一起的,另有一人,由此可知,温老四得获得玉符之事,尚有一人知情。”
东门咎道:
“此话有理。”
朱云震道:
“小子心头有一种猜想,那‘玉符’如果真是一件稀世之宝,有道是‘拣来之物,见者有份’,不法之徒,见利忘义,分赃不钧,何事不可为,因此小子猜想,温老四之死,说不定是因‘玉符’而起,而刺杀温老四取走玉符之人,又以他那同伴的嫌疑最大。”
东门咎暗暗忖道:那玉符如果真是宝物,而又不能分割,换了老夫东门咎,岂能容得温老四那小子独吞,唯一的办法,自是杀了温小子,将玉符据为已有了。”
心念一转,不仅大声道:
“有理!有理!死鬼温老四那同伴是谁?”
朱云震道:
“那人唤着居老三,国字脸,扫帚眉,眉心有一条深深的玄针,那人平常不大讲话,脸上却经常带着一层重重的杀气。”
东门咎点点头:
“嗯,老夫记得此人,只是你武功低微,又能拿他怎样?”
朱云震毅然道:
“小子眼下也无善策,但义不容辞,只好拼着性命,见机行事了。”
东门咎晒然道:
“说来容易,如何见机?如何行事?不过白白送死罢了。”
微微一笑,接道:
“你何不投个明师,学点绝艺?那时再找屠老三讨索‘玉符’,岂不易如反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