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树结果之前,总是攒足了劲冒树叶,一层又一层,密得不透风,待到结果时也是羞涩的藏在树叶后面,过路的人总是看不见黄色的丰收,只有橘子藏在树叶后独自香甜,谦逊内敛,繁郁芬芳。
(一)
一大早,陆嘉卉就提着礼品拜访袁雅南。
袁雅南坐在二手店淘来的木椅子上,旁边放着一套瓷褐茶具,热水腾腾地冒着气,娉婷袅袅。
“舅舅,您什么时候爱上喝茶叶了,我这做外甥的不合格,竟毫不知情。”陆嘉卉将礼物放在一旁,做出懊悔状。
“你个臭小子,今天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没风就不能来了?我来看看您。”陆嘉卉答,话题一转,说:“舅舅,要我说啊,你操劳了大半辈子,也是该休息休息了,不做教授也好,学校里的学生最是劳神费心的。”
“你可别替我操心,你自己的工作你自己知道,我前几天看见你又上新闻了,你父母不在身边,只有我这个做舅舅的能照看着你,执勤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受伤了第一时间找青临,当然,我是不希望看到这种情况的,只把这种结果作最坏的打算。你呢,有时间常过来,不要整天闷在警局里,多出去走走。”
陆嘉卉在旁边打趣,“舅舅,您这是家庭和事业混为一谈啊,又把在学校那套教育人的方法拿来对付我。”陆嘉卉朝书房走去,桌子上铺着几张宣纸:
每馔必烹鲜,未见长肌肉。今朝血溅地,明日仍枵腹。彼命纵微贱,痛苦不能哭。杀我待如何,将人试比畜。
“舅舅,听说您有两个学生和青临在一个医院工作。”陆嘉卉背对着他,拿起一支沾着红墨水的毛笔,直奔此次来访的主题。
细密的毛因着猩红的血气黏成一缕乖巧的刷子,匀称地抱团取暖。
“前些时还叫过来一起吃了饭,叫青临多照看着两个人。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袁雅南不明所以。
陆嘉卉脸上浮起笑容,轻轻放下毛笔,“我就是随口一问,想知道有多大能耐能让您叮嘱青临多照顾他们,看来还是有点实力。”
“实力不实力的现在不可知,还需要磨磨。”
陆嘉卉笑而不语,“舅舅,警局还有事,我就不多待了,您这两副墨宝我就带走了,正好警局还差点意思。”
“玩趣之作,上不了台面,你选中哪幅拿回去就是了。”袁雅南拿起保温杯小啜了一口。
陆嘉卉见纸上的墨迹还未干,想必是刚刚才写,连声夸道:“舅舅宝刀未老,这字力透纸背,句句诛心,挂在警局正合适。”
(二)
时间迈向七月底。忧思的人难免伤怀,总想在一叹一蹙中抓住什么,不松手。
温鸾樱已经习惯了中药的味道,失眠的困扰也逐渐好转。
医院的消毒水呛鼻子,推着急救车的护士每天来来回回跑十多趟,坐在等候室的人总愁云满面。
温鸾樱不喜欢医院的环境,也不喜欢医院行色匆匆、步履蹒跚、久卧病床的人。
温鸾樱打开衣柜,一排素白的颜色交错移动着落在视网膜上。她在最里层拿出一件米色的连衣裙,简单大方。
蕾 丝方领将温鸾樱白皙的锁骨完美的显露出来,细碎的蕾 丝结高低起伏的搭在领口处。温鸾樱简单的化了一个淡妆,平日里穿惯了白大褂,如今换上自己的衣服,也出落得亭亭玉立。
“走吧。”温鸾樱咽下杯子中最后一口水。
李晨露望着她,怎么也看不透,即便她不言不语,身上的忧郁像烟气一样吹也吹不散。
“要是渴的话,我帮你带一瓶水。”李晨露转身从储物柜里拿出一瓶矿泉水。
“不用了,拿着怪麻烦的。我不渴。”温鸾樱半真半假的说。
温鸾樱李晨露下楼的时候,袁青临已经在小区门口等了十分钟。
“麻烦袁医师了,还特意让你跑一趟来接我们。”温鸾樱开门见山。
“不麻烦的,于情于理都是我麻烦你们。以后叫我青临就可以了,都是朋友,不必见外。”
一阵春风迎面而来,他的声音用余音绕梁形容不为过。
温鸾樱接收到这恰如其分的热络,不禁觉得怪怪的,浅浅笑着,遂开口道:“劳烦袁师兄挂心,以后不免要费心指导指导了。”
袁青临听后,干笑几声,拉开了车门。
温鸾樱自然是知道,袁青临有意示好,并不止袁雅南教授授意这一简单缘故,若没有别的事,也不会如此大费周章。
温鸾樱想,且行且看吧。
车停在一个高档酒店,袁青临在略前面替温鸾樱和李晨露带路,环境雅致,店里人不多,时不时能看到几个人走过,也都是一些西装革履的人,温文尔雅,不骄不躁。
温鸾樱放慢了步子,小心翼翼侧畔,生怕一不小心撞到别人。
三人走到内室,是一个个分散开来的小包间,小包间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既没有压迫感又保护了隐私。
袁青临停在一个包厢门口,推开了门。温鸾樱怔怔的跟着走了进去,整个房间金碧辉煌,大气恢弘,桌上已经摆满了卖相精致的菜肴,还未走近,香味就飘过来了。
袁青临为两人拉开椅子后,自己也坐下来,只淡淡的说道:“你们看看这些菜是否合口味,还需要添什么吗?”
俩人一同应声:“这些就很好了,不用再加了。”
门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衬衣的男人进来了,凡是目光所及之处,皆能体会到目光凌厉,像猎鹰一样巡视着猎物。修长的身材,深邃的大眼炯炯有神,从他进来开始,精致的五官让人惊叹,整个人好像不应该出现在凡世间,直让人觉得:此物应是天上有。
温鸾樱看着他慢慢走近,因着越来越近的气场,只让她觉得强大到有紧张的压迫感,她的心猛地揪起来,眼前的人竟是那样熟悉,毫无意识的慢慢抬起手,一米,九十厘米、七十厘米、五十厘米……眼见着马上就要触碰到了……
陆嘉卉看着她瞪大的眼睛,深褐色的眼瞳里交相映着自己的模样,单薄瘦小的身体微微颤抖,她太瘦了,好像下一秒就支撑不住要倒在地上。
她伸着手,一步一步的靠近他,就像那次梦里,他向她伸出手一样,就差一点点就紧握时,就从梦里醒来,而此刻她真切的站在面前。
陆嘉卉移开了目光,径直走到袁青临面前,优雅的坐下。
温鸾樱恍神,放在肚脐眼位置的手微微出汗,她试着移动手,有些僵硬。
温鸾樱在心里想:这中药不过如此,治好了失眠,又有副作用,出现幻觉。
袁青临向她们介绍道:“这是陆嘉卉,职业是警察,你们的袁教授是我父亲,也是他的舅舅。因为工作的原因少言少语,以后不免要麻烦两个师妹了,今天大家一见以后就算是朋友了。”
温鸾樱只在心里默念:嘉卉,山有嘉卉,候栗候梅。
陆嘉卉的声音适时响起,明知故问,“师妹?”
“对,我们在同一家医院。”袁青临答。
温鸾樱只对着陆嘉卉点了点头,以示礼貌。
四人边吃边聊,也逐渐熟悉下来,不再那么拘谨。
袁青临手机响了,医院临时有些事。
“不好意思,我先走一步了,你们自便。”袁青临对着温鸾樱俩人示歉,由伏在陆嘉卉耳边低声几句。
“都吃好了吗?”陆嘉卉拿开面前的纸巾,放在一旁。
温鸾樱觉得他的声音很冷,如千年寒冰底下的洞,一阵一阵,寒气逼人。
“嗯,都好了。”温鸾樱没有抬头看他,将椅子伸到桌下。
“我送你们回去。”陈述句带着肯定,不容置疑。
温鸾樱讨厌带着挑衅意味的任何举动,“不用。”
李晨露见势不妙,从中转圜,“不用麻烦你了,我们可以自己回去。”
陆嘉卉笑了笑,“你们误会了,我受袁青临所托送你们回去。”
“我说了不用。”温鸾樱一口回绝,夹着生气的情绪,连她自己也吓得清醒。
温鸾樱语气有些急躁,与他对上了眼神,大雾弥漫,像海上行驶的船。
又是熟悉的眸,光亮得不像正常人。无底的深渊,旋转的漩涡,深邃的意境。
陆嘉卉没料到她情绪波动如此大,语气轻缓了许多,“你的朋友刚刚喝了点酒,不安全,还是我送你们。”
车里有一股男士香薰的味道,从前面飘来,仔细闻着源头,是从陆嘉卉身上飘散过来的,浓淡适宜,只隐隐的从鼻尖飘过,让人放松警惕。
温鸾樱靠在车窗玻璃上,李晨露靠在温鸾樱身上。许是桃花酒的缘故,李晨露已经闭上眼睛,均匀地呼吸着。车里的冷气开得适宜,不凉不燥,除了微弱的气息交替缠绕着,一切静悄悄。
街道上的人络绎不绝,谨遵交通规则,车起来畅通无阻,比起早几年还未系统整改的街道,此时的霓虹灯都像排排坐的小孩子,井然有序。
串串香火锅店,大魔王烤肉,优衣库,名创优品,一点点,依次落入温鸾樱的瞳孔,又迅速地逃离视网膜。
温鸾樱觉得眼睛有些酸了,移开了视线,闭着眼睛转了转眼球,再次睁开,视线落到后视镜。
温鸾樱透过后视镜偷偷地看他,此刻他的眼睛里少了初见时的尖锐,和这夜色融在一起,干净剔透。好奇怪,他不是警察吗,怎么如此温润文艺。
忽略掉他刚刚生硬的语气,只看他现在的样子,正所谓:公子如玉,举世无双。
温鸾樱看着他,眼睛渐渐迷离起来,只轻声说:“陆嘉卉,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陆嘉卉正转着方向盘,眼里闪过一丝光亮,佯装没听清,“什么?”
“我说谢谢你。”她心里叹了很长一口气,从顶端跌落到崖下,骤然、猛烈、委顿。
陆嘉卉没有说话,继续安心开车。
“二零一九年,四月二十三日,你……”温鸾樱的声音在车厢里显得很清凉,一字一句,像暗扣一样解开了秘密宝箱。
陆嘉卉微微皱眉,眼里的锋利又出现了,“怎么?”
温鸾樱看到了他戒备的眼神,不管不顾继续问,“是不是你,电视上采访的是不是你?”
“记得这么清楚?”陆嘉卉饶有兴趣,等她继续回答。
“我觉得你好熟悉,像在哪见过。”温鸾樱说了实话。共情能力强的人撒不了谎。
陆嘉卉依旧不说话,眉头拧着。
封冻无垠的雪地,有凌冽的风狂乱摔打劲草,渐层显现的薄云,升起晕彩的光圈。此去经年,银白渐退,绿意染遍地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