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救命恩人
海骏、东林、亦菲顺着山路逶迤而行。因为有亦菲同行，东林把速度压得很慢很慢，三个人边走边说笑，不像登山，倒像游山玩水。
在隐隐绰绰的松林尽头，耸立着郁郁葱葱的高大山脉——西里雪山。它的山腰和山脚树木苍翠，山顶却覆盖着一层皑皑白雪。它不同于一般常规的锥形山体，倒像是一朵朝着天空待放的巨大白莲花苞。欲是绽放，却又蓬松地合拢一处，呈现犹开不开的羞态。在它的山腰间，陡然吐出一条发达的溪流。溪流一路壮大地伸入下来，钻进周围的冷杉林，云杉林，高山杜鹃群，形成冰川和森林一派原始草莽又冰清玉洁的清寒世界。
东林说，这是一座还未被他征服的山，他为此耿耿于怀，这回再次选择了西里雪山。
亦菲上身穿火红色束腰冲锋衣，下穿军绿色快干裤，脚蹬棕色半筒登山鞋，长头发在脑后扎成马尾。“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种在校园中，希望花开早……”，亦菲清脆的歌声在树林里荡漾开去，四周的寂静平添出一抹诗情的颜色。东林在前边开路，海骏走在最后，目光变成溪流模样的清凉悄然投递在亦菲背影上，心沉浸在歌声的世界里。
被花草覆盖的土地上泛起浓郁的湿气，宁静的空间里充满了歌唱性的语言。春天来了，海骏又极不情愿地变成夹在东林和亦菲之间的一个奇怪的元素，而且是一个孤独的元素。看见满山春天的迹象，他感觉自己的骨头有些隐隐作痛。他望着远处的雪山，想象着学生、课堂，那些充满求知欲的目光，那些不同的皮肤，还有那些女孩子们可爱的头发，她们像亦菲一样的飘逸，却又不如亦菲飘逸。他感觉到内心涌动着某种悸动，是青春勃发的悸动。他渴望抒发点什么，更渴望释放点什么。那些伴随着悸动的意念有些模糊，但是里边注入了他从未有过的激情。
亦菲突然一声尖叫，“蛇！蛇！”。一条巨大的蟒蛇不慌不忙从她脚前方爬过，身体上醒目的花斑在地上游走出一道奇特的图案。爬行到一半的时候它突然停了下来，不走了，身体蠕动着盘成一盘，尾巴扫过亦菲的裤腿，来回摩挲几下之后，居然在她腿上盘了一圈。
“你别动！千万别动，别惹它就没事。”东林低声制止住她的惊慌。
亦菲的脸色更苍白了，嘴唇毫无血色，手指哆嗦不止，从小她最怕的东西就是蛇，做梦梦到都会被吓醒。冷汗顺着额头流淌下来，也不敢抬手去擦。良久，那条巨蟒似乎玩累了，终于从她脚上退开盘绕，不紧不慢重新向前爬行。三个人屏住呼吸望着巨蟒悠哉游哉消失在树林深处，亦菲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眼泪流了下来。
“别怕别怕，没事了！”东林爱抚地拍打着她，亦菲紧紧抓住东林，不像在抓一个人，像抓一根救命稻草，眼泪愈发汹涌。
东林想搀扶她站起来，但亦菲双脚瘫软一步都迈不出去，东林和海骏一起把她架到树林里，
他们已经进入了真正的原始地带，气候变得阴寒袭人。粗壮巨大的高原冷杉一棵纠葛一棵，相互拼挤斗争。最巨大的树冠一手遮天，把它身下的偌大圈地变成个阴暗的世界，让小树们在不见天日的阴冷中委靡不振地生长，而龙须一般披挂在大树上的寄生菌却纠缠了大树一身。一些壮大的树木生长得太高太久之后，枯死或被雷劈，断成几截树墙砸在树林间，压倒了大片成长中的小树。树墙经年累月地腐烂，成片的曲尾藓和地衣爬上去，绒细的根须撮合着沼泥自树墙上披挂下来。一些细蒙的小花从中隐秘地开放，不用心根本看不到它。很多大树合抱成林，根基裸露在地表上盘根错节，交织成大片大片的根网。
他们在一棵死而不倒的大树下坐下来。这棵大树的枝干完全断裂了，主干仍然顽强地挺立在地面上，像插入泥土当中的粗大避雷针。海骏拿出干粮和水递给他俩，打算在这里休整一番再前行。
风有些飘忽，不知从哪个方送来暗哑的歌声。歌声忽而飘渺，忽而清晰。飘渺时犹如地气散发，难以捕捉；清晰时却极其苍凉、孤独，似是含着无望的决绝。
“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三套车，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是那赶车的人……”
不对，这歌声不是风吹送过来的，分明就在不远处！海骏起身循着歌声找寻，走到一个布满荆棘的地方，脚下有歌声飘起，没错，是刚才那歌声，《三套车》。
“喂！”海骏朝下面叫了一声，歌声立刻停止。
“快救救我们！”那声音嘶哑，却充满了惊喜。
海骏蹲下身子，发觉地上一片潮湿，嗅到一股千百年泥沼被埋入土地发出的那种腐朽气息，呛得他难受。
“当心啊！有个暗沟，我们在沟底上不去了。”那个嘶哑的声音在提醒他。
海骏大声叫东林过来，二人把背囊中的绳子结成活套，绑一块大石头一点一点放入暗沟。不一会儿手上便有了感觉，二人一起用力，再用力，从杂草覆盖的沟壁冒出一个男孩圆圆的脑袋，头上还顶着几缕杂草，脸上有划伤的血痕，眼睛里半是惊恐半是高兴。“我爸还在下面！”
拉父亲时亦菲也跑过来帮忙了。地气在无形中上升，强烈的刺激气味把三个人呛得直咳嗽。一个中年男人的面孔出现在眼前，脸上满是刮痕，左边胳膊上有血迹，衣服上有好几处撕烂的地方。
他仰面朝天躺了几秒钟，闭着眼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然后艰难站起身来，“真谢谢你们啊！不然我们父子就要葬身这里了。”
海骏赶忙把水壶递给他俩，亦菲地掳起裤管看那男孩的伤势，只见腿上一片血肉模糊，吓得她带着哭腔叫东林过去。
中年男子名叫王淮山，儿子叫小坤。他们是三天前上山的，小坤不慎跌入暗沟伤了腿，父亲想拉他上来时自己也跌了下去，几次努力攀爬都摔了下去。起先他俩还大声呼叫救命，后来口干舌燥只能断断续续地唱歌，指望有幸被路人发现。
东林和海骏决定立刻下山去旺旺家给小坤医治腿伤。山林的天气说变就变，刚才还有阳光洒满树林，突然间就下起雨来。几个人无处可躲，跑到那棵树冠可以一手遮天的大树底下。东林大声喊：不要躲在那里，当心打雷！海骏把小坤背到一棵缠满寄生藤的枯树面前，亦菲搀扶着一瘸一拐的王淮山坐到低矮的树墙下，东林则背着全部人的背囊躲在另外一棵树下。几个人低头坐着，任凭哗啦啦的雨水在头上身上冲淋，眼睛都睁不开，耳畔尽是波涛般轰鸣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雨终于停了，一场大雨过后，丛林间到处阴暗潮湿。小股流水分裂成纤纤细细的支流从高处缓缓往下流淌，静悄悄地钻进下方的河流怀抱。顺着溪流往上看，雪山就在他们头顶，从万世青绿中破格而出，寒气袭人，冲上天去。
海骏和东林轮流背着小坤下山，但不久路就实实在在地断了，探也探不出。脚下全是根须，盘根错节，灌木也密集匝人。海骏脚下一滑，为了护住背上的小坤，他面孔朝下扎扎实实摔了下去，脸上被划出几道血痕，裤子也破了。
王淮山右腿使不出劲来，在亦菲的搀扶下走得磕磕绊绊，几次险些摔倒，亦菲拿出吃奶的劲用力抓紧他，用身子撑着他，走得大汗淋漓。
视觉渐次混沌，感觉天地之间突然不同寻常。一股阴冥紧迫的气息直面朝他们扑打过来，裹挟着滚雷一般的轰隆声。如此急剧的气象变化叫他们猝不及防，山中央那汹涌的云雾已经铺天盖地，在磅礴轰隆中呼啸而下。
“快！马上就到山脚了！一定要赶在这场暴雨之前下山！”在前边探路的东林回过身来大声叫喊着。他心底翻滚着一浪又一浪的失望：这次又不能征服这座山峰了！
旺旺家屋子中央那个烧得很旺的火塘温暖了五颗惊魂未定的心，小木屋里氤氲的祥和安宁让众人懒洋洋不想起身。
悬挂在火塘上方的铜壶已经冒出白气，旺旺妈取下铜壶，将滚烫的开水冲进一个土罐里，随着吱吱的响声，屋里顿时有股麦香弥漫开来。
旺旺妈今年四十岁，但怎样看也像是跨过五十的女人。额头和眉角间爬满五十岁劳动妇女的那种粗野皱纹。槟榔圆的脸，面色酱黑，皮肤晒得皴裂。头发很长很黑也很乱，编织成麻布一样的辫子，几乎像一件雨衣似遮住上半身。她身上穿的一身长褂子，因为沾染上黑的牛粪和灰的泥沼，已经看不出是褐色还是灰色，或者蓝色。
旺旺妈把大麦茶倒在碗里依次双手递给他们几个，眼里满含敬畏，嘴里喃喃絮叨着，谁都听不懂她的话。旺旺在一旁当翻译：感谢你们供旺旺读书，你们是我家的大恩人。
旺旺爸出去替小坤和王淮山找草药去了，有个小孩躲在屋角望着他们生生地笑，是旺旺的弟弟，约莫十岁光景。他的妹妹懂事地坐在火塘边朝里面添火，时不时抬头望着他们一笑，目光总充满艳羡地停留在亦菲脸上。
亦菲好奇地打量着旺旺，想着当年是他救了东林和海骏，滋生出一股别样的亲切。旺旺个头长高了，脸色酱黑，目光细亮。如果天色再暗一些，他的面目肯定会被黑夜磁化了去，只会看到一双狭狭细细的眼睛里放射的那道细细亮亮的光。他悒郁地告诉海骏和东林，明年就高中毕业了，对高考没有一点点把握，即便考取了家里也没钱供他读。
海骏把旺旺拉到身边，“好好复习，来报考我的‘博禹电脑学校’，我免你学费，毕业后保证你找到工作，赚钱回来给阿爸阿妈！”
旺旺不敢相信地看着海骏，目光里是欣喜若狂的跳跃。恰在这时他阿爸采药回来，旺旺蹦跳着过去用方言跟阿爸说了一通，又转身对阿妈说一通，阿妈投射过一道虔诚且质询的目光，海骏朝她微笑着点点头。阿妈转头去看阿爸，阿爸满是皱褶的额头舒展开来，黝黑的脸膛像雨后天空般顿时疏朗开来，转身去到院子里，不一会儿外面就传来声嘶力竭的鸡叫声。旺旺出去看了一转，进来笑嘻嘻道：晚上有鸡吃喽！
小坤发出一声欢呼，他已经饿了三天了。但是他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灿烂开来，腿上剧烈的疼痛便让他龇牙咧嘴一阵叫唤。阿妈已经捣烂了草药，合上一些奇怪的粘稠状液体，蹲到小坤面前。妹妹过来掳起小坤裤腿，麻利地替他清洗血污，帮助阿妈把草药敷到伤口上，然后开始包扎。小坤疼得满脸是泪，依依呀呀哭着求助父亲。王淮山过去握住他的手，用一个慈爱中带着严厉的眼神制止住儿子的大声哭泣。但小坤嘴角一抽一抽还在哭，亦菲走到小坤身边蹲下。
“一场眼泪会毁了男子汉光辉的一生哦！不怕我回去告诉你的同学？”
小坤嘴角歪斜着，虽然脸上还带着泪，却硬生生把冲到嘴边的嚎哭吞咽了回去，表情僵在半空中，模样极其滑稽。
亦菲指着他哈哈大笑，“像不像海峰小时候？”
一束阳光正好照在亦菲的头发上、肩膀上，以及后背的曲线上，这让她即使蹲着，也仍然曲线玲珑朝气蓬勃。青春的美丽从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涌进这间小屋，让所有的人都在这个时刻，感受到她的美丽与活力。
海骏注视着阳光朝南边缓缓移动，空气里悬浮着颗粒物，它们在阳光的辉映下显得清晰而有个性。他发现东林在看着他笑，嘲笑他直勾勾望着亦菲的表情。但他没有去回应东林的目光，因为他不愿意自己的联想断开，他渴望一气呵成，就像李白写诗一样。他要让此时此刻关于亦菲的美好想象，与心中有关未来理想的线条连贯在一起，就像唱歌剧的人在舞台上一样，有连贯的声音，而且要保持住自己声音的品质，让充满信心的内心世界如同图画一样展示出来。于是他尽可能地把眼光掠过东林，并且越过亦菲那一抹散淡的眼神，看向屋外的天空，那样自己有可能显得深邃，像是一个哲学家。
阿爸闯了进来，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海骏不得不收回了思绪。旺旺翻译说：这个草药很灵验，小坤的伤口三天之后就会痊愈。
亦菲急忙问王淮山的腿应该用什么药，旺旺很有把握地取来一个罐子，倒出一些液体在一个小碗里，点火烧着，蘸在手心里替王淮山用力搓揉，抬起细亮的眼睛望着他，“你明天就可以好了。”
王淮山拍拍旺旺的头，又望望海骏、亦菲和东林，“你们真是我命中的福星啊！回去后我请你们吃饭，这个朋友交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