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落在井里
单相思是苦的,纠缠的,锐利的。但有的时候又不是这样。
海骏很多时候觉得思念亦菲并不苦。他能感受到自己的柔软,还有猝不及防的温情。这柔软和温情让他舒坦。谁说这不是恋爱呢?就像当年母亲喜欢坐在太阳下沉思遐想,那幅画面特别美。在思念亦菲的时候,心就像晒太阳的猫咪,四肢平伸在太阳底下,暖和和的,毛茸茸的。
但是有件事让他的暖和打了折扣,变得郁闷,而这份郁闷却只能憋在心底无法说出来。那就是,只有东林邀约,他才能一起去找亦菲。他一个人,从来不敢,准确说从来没这个习惯,去单独找亦菲。他不敢想象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场景,单独面对亦菲他能说些什么话题。其实很多话在黑夜里,在梦境中,他已经对着亦菲说完了。
今天是周末,有个新培训班开课,海骏和苏里忙前忙后,配合授课老师对新生进行电脑启蒙,教他们如何开机,如何用鼠标,如何识别电脑上的各种符号,一晃眼就到了中午。
刚吃完盒饭,海骏突然感觉到内心一阵紧缩,尽管他还没有明确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心跳显然加快了:一个窈窕的身影从远处走过来,淡蓝色碎花连衣裙裁剪得丝丝入扣,腰部很细,下摆很大,将玲珑窈窕的身材勾勒得美轮美奂。他一眼就认出来是她!只是今天似乎比平日要更高挑一些,也许是阳光的作用。她走得很快,半长的头发遮住了她的眼睛,她甩了一下头,似乎要驱散那些黑黑的头发,就像是要驱散某种压抑似。
“人丁兴旺啊!又招了很多学员?”亦菲婷婷立在了他眼前,“想跟你说点事,不影响你上课吧?”
晴空万里,天蓝得像要融化一般,阳光爽朗地照射着社区这块活动场地,不远处有十几个老太太正排练烟盒舞,槐树下两个老头在下棋,引来十几个围观的人。南边柳树下三个老头在遛鸟,此起彼伏的鸣叫声格外清脆响亮。
海骏轻轻吸了一口气,他好热爱这个地方,他的事业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一草一木都宛如家园。
亦菲望着他笑了笑,他赶忙扭头去看远处遛鸟的老头儿。她朝气蓬勃的面庞,白皙的皮肤,可爱的长发,令他觉得自己的心瑟瑟弹动。想象着她在各种场景里的模样,不同的飘逸,他内心涌动起很多有色彩的语言。他渴望对她说些什么。那些彩色的句子有些模糊,但是里边注入了他强烈的激情。
“孟兰没信心再补考了,她想来你这里上班。”
有只鸟儿鸣叫出的声音很像“亦菲,亦菲”,海骏侧耳细听,越听越像,不禁笑了起来。
“换别人我不会来为难你,可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今年再考不上就麻烦了!她有工作了,就可以送她妹妹孟年去市一中寄读。海骏!你在听我说话吗?”
鸟叫的声音突然停止,海骏猛然回头,看见一双瞪圆的丹凤眼。
“对……对不起,我刚才……在想上课的事情。”
亦菲被逗乐了,她重复说了一遍,恰好望见苏里从教室走进远处另外一个教室,“你不会人手已经够了吧?我对孟兰做过保证的……”
只要是亦菲开口,别说来个孟兰,就是来十个,海骏也会毫不犹豫答应的。
“东林今天没来?”亦菲突然话峰一转,四处张望。
“他去陪他妈妈买东西,可能晚点过来吧。”
远处跳舞的老太太已经散了去,午后的空气凉爽晴朗,鸟鸣重新变得清晰可闻。
“海骏,你告诉我句实话,”亦菲突然提高了嗓音,“东林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她红着眼睛的模样像极了彩色鹦鹉,也像一朵刚从水里捞起的百合花。
“没有!肯定没有!”
“他为什么故意躲着我?那天我去宿舍找他,明明看见他端着饭盒走进去,他宿舍的人来开门偏说他不在,表情鬼鬼祟祟的。”亦菲眼泪涌了上来,低了头去擦拭。
忽然想起东林说过的一句话:“我们要离她远一点,不招惹那丫头。”莫非,东林真是在躲着亦菲?为什么呢?
“亦菲,你是不是……喜欢东林?”海骏说完这句话之后忽然吓了一跳,左右望望,好像这话是另外一个人说的。但这句话确确实实是他心底最最想问的一句话。
“全世界都知道,就是他装作不知道!”亦菲说完呼啦站起身朝外走,蹬蹬的高跟鞋声音一路敲远,留下一个淡蓝色的亮点留在海骏眼里。那亮点渐渐变得尖锐,成为一柄带着利刺的荆棘,一点一点刺入海骏心底。直到流出汩汩鲜血,海骏都不明白那疼痛来自哪里。他努力睁大眼睛眺望亦菲离去的方向,阳光下泛着油光的梧桐树叶悠闲地摇曳着,偶尔路过一两个行色匆匆的路人,没人注意到他的疼痛。
亦菲喜欢的人是东林!
噗通一声,海骏落在了井里。他想把井挖掉。可是,怎么挖?怎么挖?
就在这时一个风度翩翩的老者出现在他面前。
蔡雨轩是费了好大劲,才找到这个位于师范大学附近的临江社区公园。
这里与其说是公园,不如说绿化带更准确,因为它的规模只比主干道中心绿化带宽大一些,是沿着小莲河狭长狭长的一条地带。
几年前经过居委会的治理,保留了原先古老的槐树,再种上梧桐、柳树、以及一些廉价的但是四季常绿的树木,视觉感忽然幽深了。沿河建了一排平房,开辟来做社区文化活动场所,取名为“临江社区公园”。起初人们听到这个名称都会扑哧一笑:那巴掌大的地盘也敢叫公园?但经过几年时间的光景,花草树木很争气地郁郁葱葱起来,视觉感愈发幽深了。社区的老头老太太很热爱这块属于他们的地盘,棋牌、麻将、歌舞、遛鸟,全集中到了这里,包括给自家孙子孙女相亲找对象也约到这里。几年时间下来,临江公园还真热闹起来。三年前海骏把培训班开设在这里,每天有几十号学员来来往往,人气就更旺了。
蔡雨轩在一个热心肠大爷指引下,看见了那棵老槐树,大老远就看见海骏立在树下发呆。他走近站立许久,海骏才恍然看见他,
“哦……您怎么来了?外……外公。”最后这个称呼是费了好大劲才补充上去。从出生到母亲去世,他的字典里都没有“外公”这个称谓,若不是遵照母亲的话打了那个电话,这辈子都不会叫出“外公”这两个字。
“我一直等你来找我,一等就是三年……”蔡雨轩说这句话时并无责备之意,流露出一股深深的怜惜。一头银发在阳光照耀下泛着儒雅而清淡的光晕。海骏看着外公的眼睛,外公也看着他,布满慈爱的目光探进了他的眼球,再沿着他眼球的神经钻进了他的心田。
“怎么一直不来找外公?起先我以为你高考考到省外去了。”蔡雨轩无比疼爱地注视着海骏。
“我……我落榜了。”说出这句话的声音,已不再似前几年那么嗫嚅。不论心底还是脸面,考不取大学不再像原先以为的那么丢人。
并不是每一个落榜者都可以从炼狱当中穿越过去的,尤其是一个被老师、同学、家长都看好的优秀学生。在落榜这个炼狱的入口处,落榜者必须经历一次内心和外在的大混乱、大崩溃。它是绝望无比的,颜面扫地的,翻江倒海的,心灵深处一片狼藉。为了向前走,落榜者必须要做一件事,就是把自尊杀死。什么叫自强不息?什么叫从头再来?其实就是你得先用高压水枪把自己的自尊、脸面、梦想统统浇灭。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蔡雨轩急忙修正,“我的地址电话你都有,怎么一直不来啊?我和你外婆天天盼你来呢。”
海骏沉默。
“跟我去看看你外婆吧,她在医院里,糖尿病并发症……她想见见你。”蔡雨轩眼巴巴望着他。
海骏听得头顶有树枝吱喽地响了一下,随即空气里便浮尘般扬起一片嘁嘁嘈嘈的鸟语。因它们都紧着嗓敛着声,他捕捉不到一个词汇,却感受到了一种气息,他最熟悉的气息。他霍地瞪大眼睛,甚至还稍稍朝外公跨近了一步。终于看到外公的瞳仁了,那是一双闪烁着殷切期盼的眼睛。在这瞳仁最深处,他看见了外婆!外婆艰难但深情地向他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手鸡爪般瘦骨嶙峋。
在外婆的目光里,藏着那个他迫切想知道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