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夺命拐
海骏特意多加了50块钱租金般搬到临江社区来,因为从这里走过一条街就是亦菲读书的师范大学,他苦心经营的电脑培训班就设在这间五十平方米的平房里。他用倒录像机攒下来的全部积蓄买了十台二手电脑,白班晚班加起来可以多收三十个学生了。自上次车站脱险后,倒录像机的生意不敢再做,一下子断了收入来源,原先的积蓄又全部买了电脑,心里很是慌张。万一培训班不能正常运转,他就要陷入亏空。
车站脱险后,一种强烈的迫害感总是如影随形。黑暗中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始终盯着他,稍有机会就要置他于死地。这种感觉没有依据,却千真万确。
他甩甩头极力抛开这些沉重的臆想,最近来学电脑的人很多,他要搏一回。再去给街道办杨阿姨一点小恩小惠,让她把舞厅背后那间房子租出来做教室,这样就可以再开一个班,收入增加一倍。
天气非常晴朗,没有云也没有风,天空,树木,街景,都静止得如同是画廊里陈设的一幅色彩浓烈的油画。假如没有即将发生的事,假如时间停止在这一刻,海骏站在这样的花园里,放眼朝家的方向望去,一定会以为,那是一个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也不会发生的,天底下最宁静的家园。
刚见到杨阿姨还没来得及开口,杨阿姨就大声嚷嚷:“正找你呢!你家里出事了!”
海骏脑袋嗡的一声,脑海里就亮起几片惨白的鳞片。他抓起电话往父亲的车间拨打,那些鳞片尖利地从他心上划过,泛起一汩血色。为何出现这些鳞片?话筒里传来父亲的工友粗壮的声音:“你家出事了!天大的事!赶紧回来!现在就回来!”
清澈的玉川河跳跃翻滚,冷风凄凛,吹得河岸两边的垂柳不似平时那样翠绿喜人。河岸边放着打捞用的绳索、竹筏、木梯,十八岁的海宾被平放在草地上,一头漆黑的头发被水凝结成一条条麻绳紧贴在脑后。他穿着过生日时海骏送他的那件粉红色T恤,衣服被水浸过已变成了深红色,像是血凝固的颜色。
海宾是在确认自己高考落榜的第三天跳河自杀的。
才见到海宾的尸体从河里捞上来,海大世就仰面轰然倒地。人们把昏迷的父亲送往厂医院抢救,小儿子海峰蹲在地上,嘴唇乌黑,脸色发青,远远望着二哥的尸体,身体拼命往地下钻。
匆匆赶来的海骏缓缓朝河边靠近,再靠近。父亲的同事、机械厂的职工、家属围着河岸站着,他听见了他们的低语声,以及对自己的问候。他像是产生了耳鸣,这些人与自己的距离似乎相隔万里,他们说话的声音时而很小,时而却像是突然加了助听器一样,尖锐刺耳轰轰隆隆。
人群里隐约有女人的哭泣声。海宾直挺挺躺在草地上,僵硬得可怖。头发的黑与衣服的红形成鲜明对比,一双白森森的手已经被水浸泡得惨白,五指弯曲着,似乎想要抓什么东西。
海骏的头像要炸开一样的晕眩,嗓子紧一阵痒一阵想大哭,可喉头暗哑,闭上眼都会见到海宾乌紫的嘴唇和张开的五指。走到海宾跟前时,连卡在喉头的呼唤都发不出来。
眼泪终于顺着脸颊滑下来,海骏不可遏制地哭起来。抽抽噎噎的哭声窒息得他几乎休克,冷风呼呼地吹,整个河流呜呜咽咽弥漫着悲怆的哀号。
抬眼忽然看见远处蜷缩着的海峰,海骏急忙擦擦眼泪朝他走去,刚要抚到他的肩膀,没想到却捞了个空。海峰瑟缩着蜷到了地上,身体不住地颤抖。那瘦小的身躯激起海骏所有的保护欲,他脱下外衣给海峰披上,怜惜地将他搂入怀里。
海峰抬起头对海骏嗫嚅了句话,海骏没听清,俯下头把耳朵贴上去,还是听不清楚。海骏把这个才十二岁的弟弟搂得更紧些,终于听见了他喉咙里发颤的声音:“我不考大学……”
海骏被这句话吓了一跳,心顿时疼得缩成一团。他听到了父亲遥远的哭声,哭得撕肝裂肺。
在那天晚上,从玉川河畔传过来的这种略带恐惧的哭声,就如同漂洋过海的风一样,一直走到了他后面的岁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