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4 11月4日 周六 场景之三
书名:顷刻花 作者:邹蚁白 本章字数:5676字 发布时间:2022-06-11

夜。没有夕阳红意的水色怅然于城市因电力而不灭的光影里。行人漠不关心的胃里翻闹着未曾进口的醋醛,每一口沁肺的烟气混着喉中痰液腥血的秽以及各类致人以癌的化合物。快乐、热情与死亡的风潮,随河溪与街道的汩涌起落,于四邑的浅夜,不断地没入错妄的循环。


“你需要我们带点啥子回来不得?”“今天那家的肉饼子很好吃,要不要我们带一份回来?”


卫婉语与程红展站在屋门前准备离开。程红展尚在门廊柜台上的皮鞋盒里翻找汽车钥匙,卫婉语则已利落地提上挎包。夫妇二人都以黑灰色铺叙全身,程红展的外套简练而抵风,卫婉语一袭宽大的衣袍下,则是朗素而保暖的内衬与长裤。“你妈老汉儿都很时髦。”人们常对程铁峰这样讲,在看着他那些自父母出承来的衣服时。程铁峰几乎从没有自己主动选买过一件衣服,只因他对父母给予的一切穿搭,从没有过对于诸如“教育”、“继承”、“训导”、“关心下一代”之类事情的抵触。


“衣服无所谓的。合穿就好。”


卫婉语与程红展并非大户人家的孩子。卫家是没有编制但有七个兄弟姐妹的村镇教师与名义上归属镇卫生院的自成年后便不再有三代血亲的赤脚医生构成的家庭,程红展的父母则分别是不再工厂的在本地超市记账的厂区文书以及没有工作的在亲戚承包的食堂里跑后勤的卫生局“职工”。四十岁的夫妇两人自己,也不过只是师范学校的寻常教师,与没有所谓前途可言的平凡国企科长。便是如此,“你们家花销大”,三个人中有两个人每季都会往衣柜里添些素艳的新品,三个人买要读的书时都不吝惜,每个白天与夜晚的食物都要追求所谓的变化,又有一辆二手但别致的六座,先前程红展的父母尚未到龄退休领钱时,还要定期汇些钱给四处忙碌奔波的他们作为最基础的生活费。


贪腐吗?不。于程红展只有一块空包高悬的商帮衙门里,落下的浊水比他们饮用机冲泡出的一滩陈垢还清。卫婉语也只坐在后勤与招生以外的教学世界里,在申报项目的汪洋里悠悠地晃于水波的尾端。两人都是各自学校的外语系出身,靠写作与翻译弄些副业,又偶尔会参与川南各地各式样的“乡村文化项目”,凭这个挣些差旅费。


钱从哪里来?


繁多的会议与学习编织起人脉的网络,而在云棠,人脉是按市场经济模式建设的系统。程红展为人热忱豪爽,兴趣广泛,什样的事都能染手,感到光热的周邻上下前后一干友人亲属,便因此给他一些似乎微不足道的福利优惠与指引。只是这种回馈是不能小瞧的。他的木雕与刻印手艺不坏,只要能得亲朋的引荐,便会有一些经济的收获。许多年来,这三口之家从未买过月饼、粽子与元宵,每周各样的蔬菜里,有一小半是程卫家七姑八姨哪处同事好友的父母自耕养的。甚而这处房产,柳溪·和菏小区二期四幢算公摊有百二平米的花园树荫庇了前后屋舍的底楼,也是凭少年时代对受欺同学的照护,在所谓成年立家的岁月里换来的折扣房。


“你干脆辞职开家公司算咯。”“不不不。我不得行。就这样子够咯。”有些福分,倒是入了公司后享不到的。


艺术的权贵属性,于云棠因一条一条笔兴遒飞的纲伦史记而更显明。卫婉语比与他事实上并非同一父母所生的亲姐妹卫彤瑗更多一些能称作可爱的英气,常被人讲作“不像是四十岁的”,这让他在云棠这一方韫蓄戏剧文艺的老国里有从事表演的机会。卫婉语在课堂上教授戏剧理论,在课余参与一些小剧团的指导与演出。尽管卫婉语从来没有透过卫彤瑗的关系找云棠的伟大戏剧家们做过剧本的生意,可云棠浓厚的戏剧氛围,也已足够让卫婉语宛然的才华变出现钱来。卫婉语的绘画与摄影借程红展及互联网两条人际的牵线售卖,各式图像也被年轻的亲友熟人倒入所谓的潮流搅拌,卖入消费的轻狂的浊流之中。


“你咋个不当设计师呢?”“不可能。都是兴趣和副业,不能当成主食。”毕竟专职带来的,多是运作及资本的重负。


此外,夫妇的巧手与品位,也维持了周身与家室于繁华中的俭省。这一家没有房产金融的沉重消费,不会屯购用不上或消化不了的事物。两人的服装虽多,但常是受赠后加减的自裁。家里的桌椅床柜,不少也是两人用赠品旧物改制而成。两人在家里的朝阳处弄了些自家庭农场读本里学来的小小植被区,自己做的菜也常分送各家以作为承受下一轮礼物的人情报酬。还有清扫护养之类,花钱的地方极少,虽不时外出聚餐,但领头的肥雁们个个富贵,只需偶尔在家里做些劳累但省钱的宴请,便足还尽富家翁娘的人情……


“多么理想的日子。”


——只是并非全部。


世上有那样多的善人丽人,有那样多更巧手肯干节约的人,缘何他们就能如此幸运、如此清丽地过上电视剧里也不在中年人里广布的雅然的生活?我们在前处只讲了他们及他们父母背景的单薄,却没有提到卫家七兄妹里的长姊长兄次女分别曾是民主党派省党部副主委、云棠市人大常委会主任以及上海大型国企高层的妻子,没有提到程红展的祖父与外祖父在《云棠市志》与好几家化工国企巨头的史志中的描述里写作“新中国化工事业的开拓者”,没有提到卫婉语英雄的军人祖父以生命护下的两名战士如今分别是一位颇感恩念的少将与一名满怀谢意的港企监事长,没有提到程红展唯一的无子女的舅舅是化工巨头篷渡集团的元老级研发主管,没有提到卫婉语在海外名门读博期间曾凭一些黠智得到一位巨星的汉语独家翻译许可,没有提到小科长程红展所在的清水衙门同时也是无实但盈名的荦学的主体运营……


无视了家庭边界近处的陈腐与邪妄,以跳跃躲闪着利益纠葛的荆棘。这是我们维护叙事与情感的一种选择。我们以个人的天真承载对背景的抹除,以这处恩爱的白灰掩盖偷得金光的裂隙。血缘,人脉,恩泽,金钱。这些既是开始,又是壁垒,是足可带到坟墓里去的,湿透息壤的富庶。钱又从哪里来?风里,梦里,雪里,树篱的上下左右前后内外里。


香浓的肉饼,也以肥硕及油腻为另一侧同在的本源。


“不用了。我把中午剩的菜吃了就好。”


程铁峰这样告诉他的父母。




他们喝酒,他们唱歌,他们散步,他们睡眠。


程红展卫婉语都是酒量大但不嗜酒的人,不如说,喝酒于他们而言,只是为了呼吸不得不摄入的一些颗粒,只是一些能够换来稻肉木衣的报酬。觥筹交错,而含乙醇的水液滴石为金。不过那一桌餐宴上,饮酒到形成令手颤抖的依赖的人并不少。无酒时,香烟无助地替沉默的哑然作辩,酒巡几转,便有天河般的繁多从嘴里吐露。常有人说,这是中年男人的惯习,可在红绿的喜乐里,白酒与白葡,又在不欲与清醒中作高昂或亲昵言语的男女中横落、斑驳,奄然地投入如暗夜里昏沉的桥牌室内缭绕木屑与性命的场景里。


画家说,这是一个时代的陨落。我们说,这就是一些群落平常日子的,“说说而已”。


“你家娃儿又不来嗖?”


“哦。他忙他的。”


没有心意的发问,隐匿心意的简答。卫婉语与程红展知道,他们所生的年轻人对这一切闹浩的市景,有一部怎样的评价。


“我最近开始写一本书。写一棵树。写一个人。写许多人。生在云棠,恐怕很自然就会这样吧。”


评价。市景。隐匿。无。


血红的一座乱字,打在了山原的绿意与军阀的败亡之中。


程铁峰以不悲怨亦不恨妒的怒意,惘然地旁观着香火鼎盛的一艘艘车骨人状的游轮。


吃饭吧。清炒土豆丝,小白菜豆腐汤,卤肉片,泡萝卜豇豆,一小盘醋,一小碟辣。卤肉是程红展自己做的,卤汁来自民政局一位退休老叔叔家里能干的婆婆,很好吃。


一口粗糙的本地米饭,一口含着小葱与些许香油的白菜裹豆腐。卤肉豇豆,萝卜薯丝。


蘸舀。嚼咽。收拾整理。扫除洗净。


没有电视,没有电台,没有对话的人偶,没有光影的远处与声波的感染。只有行人与经车偶发的晃动。还有大地,大地偶发的晃动。


地震的波动将至。小小的警报声响起。百余公里之外,橙色的烈度,于底楼难以感触,便是于高处,对程铁峰而言,也不胜颜色数字及专家事后的初步分析带来的震彻。“印度推弄青藏,使青藏在川西涌挺。昆仑的巨震激活了沉睡的断层,灾难倒塌陨落,而大地只是略略地舒展、呼吸与转挪不很舒适的身姿。”


地球。


我们难以对抗的朋友。


“走起!走起!”“慢点!慢点!”


在一个人吃饭的浅夜里,一个人的记忆曾面对着这样的现实。


地震又是发生在上述阶段的哪一个时候呢?




几轮震动结束了,分班的初末日里没有作业。热线温和的台灯之下,打开树荫之国的记事本。


“噪声。嚣音。”


令人生畏的交错纠缠的丝线。


当冬踏入为巨树荫蔽的生机之国时,他在无尽的高歌之中看到了支配与牵扯的藤蔓与根脉。


巨大的神像拱卫着水草洲石间皓白的石龛,巡检的树瘤稽核着居民心口处泛黄的圣典,欢闹的妖灵转磨着树洞蔓帘上残色的血迹。


程铁峰打开电脑,打开免费的钢琴软件敲打记忆中复刻的谣曲与乐章。在书店里瞧过,在图书馆的书桌上以击敲振声入时间的留存里。一颗伪装的树瘤乘着模糊边际的物事们崛起,于逡巡的侍从间,观测与体验为苍老的魔树提举的纤白而魄力的长影。长影逡巡而游荡,遍历风中诸景。风中水草逐沙,皓白为纠缠交错的丝线牵系。


反复。复返。这些是第一份入门的主题。


“大门在哪里?”


未知的问题,无义的答案。


寻找。找寻。这些将是第一章节,重叠又往去的故事。它们不会崩塌,不会陷落。


“夜班里窃车的孱弱小贼,渴望在树汁的喂哺下,令身体化作苔色的岩体,变得比抛却它们的螳螂与蝴蝶,更耐叶下为飞鸟翻旋的独风。”


不属于一切,却生活在一切所在的结构里。




书写十分自然,下笔便有冬在树荫之国的行迹。只是,也并非没有一点疑惑与失速。


“需不需要弄出绘本模样纤秀明朗的勾勒画线?”


这里有一些创作上的问题:绘画同文字的关系是什么?是插画以其包容光色的轮廓从属于以墨块掩盖色光的文字,还是洗练的图景于想象力的边陲令文字书写的定义在另一种不确定性中湮没朦胧。又许是两者毫无关联,作为平行的记录于不同的路径里转述出冬生涯的线性表述?或又是绘画本身意味着对一个物象赋予辞典条目的化形,令具体的生物与事迹有历史及图像内留存的光影,作为冬而非读者的指引……


问题有很多。不过,它们倒也并不是生衍问题的初壳。


程铁峰的画面是复刻的。花费时间心力,程铁峰可以在木板上刻出一方以深浅的光暗木纹篡没色泽的标准仿制图景。可那甚至不会是照片,更不会属于冬。因为在创作那般凝滞顽固图形的程铁峰头脑里,一切的自我都会失去,只会严苛而酷烈地沦为一种雄壮使命的仆从与追随:复现一切,再造一切,定型一切,哪怕一切所需,都匮乏到焦黄且沫白。


“社会的文字,丑恶地拴住了人的心胸,所以无论如何,自己没有在文字里逃离主观的余裕,因为主观也书写为几种文符。”


若是实在地于简陋的稿纸上复现律法之巨木,神圣的威势会在人对恐怖的印象里呼应现实中并不算潜藏着的浑厚魔力。律法高洁而又宽泛,体贴而又深切,于是树木终会在简化的黑暗里实行更为喧嚣的制裁,以更单调的低音绳治为藤蔓紧束的万民。届时拯救的宣言与歌曲,便会沦作尊者转徙万世而不灭的颂声——又或是不生悼意的哀歌,于没那么戏剧性的多数世界里。


火药产业与符号系统粉碎了双手不能举毁的坚石。而绘画这件物事,则可以掩盖硝烟与声线,在空白的边角,与不被掌握的时间,做些如黑色线球般扰动的、点濡新旧坚石于今时与来日的交易。


冬对此毫无估量的兴趣,可程铁峰不然。于弹指的咫尺间,他希望能解答所有已经萌芽的疑惑。


“尽力而为。”


程红展自哪位大师手里花四千六与两瓶茅台请来的字,悬在书房里唯一未置书柜只敲了几排书架的、两张书桌所倚边侧的高处。




“考虑过把你们家程铁峰往国际部送么?钱不是问题。”


云棠一中的国际部,一个年级只设两个,一个班三十名学生。因为有过一些所谓的能为管理层称冠的录取创业实绩,而自况“西南顶级水准的公办国际部”。修建在主校区以外一片独立的绿水青山里,管理师资基本独立,与一中自身几无牵涉,国际部学生只有在大型活动时,才会乘着银色的昂贵空调大巴,自郊野进入市区,去见一见所谓的“同校同学”在另一种应试教育里枉曲直凑的日子,或是一并,在最散漫的空气里摆脱无处不在的锻造与冶炼工序。


“国际部多自由,世界公民的地方。给你们家娃儿一个科学成长的空间么。”


国际。自由。世界。科学成长的空间。卫婉语与程红展知道,这些被限定在一些账户与污泥的词汇,是最令程铁峰生厌的锈蚀。废弃工厂在画面里的衰颓令程铁峰耳目一新,可它们不会,他们也不会。


“考评体系都是催人入老的。哪怕是有些所谓‘自由’标准的学校。”


这是一年前,谷闻先生对专程带着一箱江夜竹笋前来咨询的卫婉语讲过的话。用法语与法兰西学院的教授合著一篇在布朗热主刊上登载的川南竹枝词中词汇变迁与当地汉彝权贵文化权力争夺的文章,得到一位院士的推荐,这种“自由”的事情,只是结在大树之上名为“自由”的花实,食饮它们的,是蠹虫、飞鸟与支配大地的根茎。


自然,程铁峰的确可以朝这方面努力一下,达成那样被吹捧的辉煌或许也并非难事——


“我不会这么做。”


金钱,人情,往来,交易。


“为什么?”


记得那时,程铁峰没有回答。


所以,程红展与卫婉语知道,他们的孩子,给出了一个不会变化的答案。




半夜。深夜。


没有许多醉意,但疲惫已不藏掖。夫妻回到树丛掩蔽的家中,只见微光与微光于客厅与独子卧室的缝影里呼和。


自记忆变得沉稳又深刻以来,程铁峰的睡眠质量便急速下降,因为梦境变成了现实的另一处祭场,宗法与典仪以不羁而坚实的有形,于睡眠里逼迫着少年与青少年在贫乏的名为语言的荒原里,见证以宇宙为名义的社会与叙事以终极答案编排历史、现实、未来以及其它的过程。


“我可能需要开着灯睡。”


半梦半醒之间。没什么道理,没什么好处,甚至没什么寄托。就只是亮着灯烛时,灯烛会照进总会低沉与昏暗的梦。


毕竟是高一的孩子了。一身酒气的父母不会贸然地闯开合上的门,不会盲目地卷进小小爱人的困境。他们自己的世界也没有那样畅然,他们只能极力不把更多的失落,放置在这被俊俏的征服者们阻害荼毒的阳光下的阴影里。阴影里,他们橡木桶由酒水与后来的犬儒浇灌,可是,程铁峰,他们的孩子,则是以自己的第欧根尼进入工业的制桶里、试图复苏不同于模范与规整的自然生发衰谢的橡树。


“没人是别人的父母。”不。不是因为所有人都是生出苍天的大树的孳息。是因为——


“相互爱恋,或是互相弄权。”


僵直的告诫之上,是一个毫无掩饰之心的探求者,对焚烬玄古圣道的决意。或许还有一些爱意,一些尚不能为一个青少年解读的疑虑。


“冬行走着,捡拾起地上因流血的戕害而欢喜的花蕊与叶脉。”


怎么才能理解变化呢?


或许得先在变化之中,旅行一段时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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